誰造成了民企困局:產業變遷下的無奈與涅槃
錯誤歸因
博士有次跟我說,同樣是兩個發達省份,他以前總覺得江蘇的東西比浙江好吃。後來有人提醒他,從小在浙江農村的老家長大,考上大學從農村出來,後來在江蘇的大城市工作,吃得比老家好,那不是因為江蘇吃得比浙江好,而是因為城裡吃得比農村好(當然,這麼多年過去了,現在農村吃得可不比城裡差了)。
這是一個典型的錯誤歸因。可是,生活中,這樣的例子太多了。比如,“男人有錢就變壞”就是一句典型的錯誤歸因。有些男人變壞,不是因為他有錢,而是因為他本身就是個人渣,只是以前窮,想壞還壞不了。好男人,有錢了也不會變壞,比如上面的博士。
然後,我們再來看我們最近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民企,現在要為他們的水深火熱找到正確歸因,還真不容易。而同時,有些國企此前過得相對好些,於是很容易簡單化地歸因為:國進民退。
要我說,“國進民退”這哪算什麼“因”,這也只是描述了現象,背後還有更深的成因。只是,這成因比較多元,並不簡單,讓我們一一尋找。
民企之困
我從小在浙中縣城長大,我們縣工業總產值中90%左右來自民企(2017年)。因此,可以毫無誇張地說,我們是民企養大的,那些沒什麼文化的土老闆,用超乎常人想象的吃苦耐勞,在一幢幢黛瓦白牆的婺式古民居中敲敲打打出產品,然後睡車站、睡車皮把這些東西賣到全國,於是,把一片窮山惡水硬是送進了全國百強縣。政府用這些民企交的稅蓋起了學校,我們才有地方上學,才能考上大學,走出大山。甚至在我們父母從國企下崗時,民企老闆看中他們的技術,送來聘書,這幾乎是一次經典的國企“被改革”而釋放生產要素(熟練掌握技術的勞動力)給民企從而擴大產出的案例。我們對民企、民營經濟有著很深的感情。但我認為,我報答故鄉民企的最佳方式,就是找到困境的根源,而不是在那一味地為他們吶喊。
所以,民企為什麼這麼難?這是首先要準確歸因的一個問題。
大家都知道,我國政府從來沒有任何檔案體現過所有制歧視,從來沒有說什麼事情國企有特權而民企沒有,“私有財產不受侵犯”也寫在《憲法》裡。但是,確確實實有那麼一堵透明的玻璃牆,讓民企的處境差於國企。這反而更難辦了。如果有那麼個檔案造成了所有制歧視,那麼我們去討論修改這檔案就可,現在我們卻是面對一堵透明的牆,找不到負責的人,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所以,浙江大儒陽明先生說: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世界工廠時代
我們浙江民企騰飛的30年,剛好是中國充當世界工廠的30年,這不是巧合。認識這個問題,我們還需要從高視野,理解全球產業梯次轉移這一背景。
什麼是全球產業梯次轉移?
二戰後,1950年代,美國開始發展汽車、化工等重工業,紡織等輕工業開始向日本等國轉移,並持續了20年左右;
1960年代開始,尤其是1970年代石油危機後,日本等國的輕工業做不下去,產業升級為電子資訊等,輕工業轉移至“四小龍”。美國產業也繼續升級。
1990年代後,輕工業密集向中國大陸轉移,“四小龍”產業繼續升級。冷戰結束後,大量軍用資訊科技轉民用,美國產業進一步升級。
全球產業梯次轉移的背後,是各國產業發展過程中,隨著土地、勞工、環境等各方面成本的上升,低附加值的產業難以為繼,開始向更欠發達的地區轉移,而自己則升級轉向更高附加值的產業。二戰後的世界各國產業變遷,幾乎都是這樣一輪一輪的產業梯次轉移構成的,我國當然也是其中的一環。
我國建國後,計劃經濟時代,人為佈局工業,浙閩沿海作為海防前沿,沒有佈局什麼重工業。東北人在國企工廠領著高工資時,浙閩的農民還在貧瘠的山地裡艱苦耕作。改革開放後,經濟結構開始調整,逐步引入市場機制後,國企經營開始陷入困境,直至1993年,首輪國企改革啟動,總理說“抓大放小”,大的整合,小的變賣。由於浙閩本身就沒佈局什麼大型國企,只有一些小型國企,一下子全成了“放小”的那部分,於是變賣得一乾二淨,形成了這一帶民企佔絕對比重的經濟結構,而且整體上,民企比國企單體規模要小,活力大,但抗風險能力弱,一有風吹草動中小民企會先遭殃(比如2004年、2011年巨集觀調控)。
剛好這時候,全球產業梯次轉移剛好進入到了新的一個環節,即日本、亞洲四小龍等經濟體開始把低端製造業往中國大陸轉移。東南沿海的廣大民企抓住了這一時機,蓬勃發展。全國經濟高速增長,內需外需旺盛。這些民企從事的一些低端製造業,生產一些輕工業產品,產銷兩旺。於是,沿海地區經濟隨之騰飛。尤其是2003年我國加入WTO後,這個產業轉移進一步加速。
我國各項生產要素的低成本為這個世界工廠創造了前提。廣大腹地的人口優勢,為世界工廠提供了廉價的勞工;而那些被工業汙染的青山綠水,也提供了廉價的環境成本;地方政府為參與GDP競爭,呵護民企,徵稅、監管上也儘量給予優惠。極盛時,遍地小廠,熱火朝天,山海一隅的溫州,全市竟然有45萬家小企業,每20人一家。
我們是這個時代的受益者,我們下崗的父母在民企再就業還領到了比國企更高的工資的時候,東北同學的父母就沒有這麼幸運,形成了城市貧民階層。
我們也是這個時代的受害者,我們那些在世界工廠時代的汙染中患癌症去世的父親或母親,終究沒等到五水共治之後江南故鄉重現的鶯飛草長。
謝幕之時
2007年底的次貸危機,基本上給這個時代敲響了警鐘。尤其是2010年之後,我國大陸也開始陸續進入了低附加值的產業難以為繼的時期。隨著我國土地、勞工、環境等成本上升(這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合理的,否則難不成你還能規定民工的工資不許增長?難不成還能允許繼續排汙?),低端製造業的利潤空間被迅速壓縮。有些產業往內地轉移,有些則往東南亞轉移,繼續著全球產業梯次轉移的故事。剩下的一些還能勉強維持微利的民企,維持著每件產品幾分錢的微薄利潤,一旦遇到徵稅從嚴(過往民企有很多偷稅漏稅偷排的現象),也就只能關門了。利潤(以ROA表示)過薄時,部分企業還通過加大槓桿來保住ROE,結果一遇上金融去槓桿,也關門了……
換言之,原本就是建立在低要素成本基礎上的低端製造業,因為各種要素成本的提升,本身就已到了無利可圖的時期。原先還靠偷稅漏稅偷排苟活一陣,現在隨著徵收從嚴,也告終結。我們看到的是,大量從事低端製造業的中小民企開始關門,統計部統計的中小型企業數量快速下降(資料:WIND)。大型企業數量其實也在下降,只是由於數量本身就少,所以降幅也小。
而如果按所有制成分分類,則發現,各類企業的數量均在下降(資料:WIND):
而其中的大型企業,由於有規模經濟,成本偏低,存活的概率大一些。因此,很多行業出現了“頭部化”特徵。這一現象並不是這兩年才出現,其實已經持續好幾年了,而近年的“供給側改革”人為助推了這一程序。行政干預市場的行為受到了爭議,其實無此干預,市場也會自然出清(也可能有些“預算軟約束”的企業無法自然出清,不得不行政強行出清)。
即便有多少不捨,養育我們30年的世界工廠時代,終於走到它謝幕的一天了。感念低端製造業在創造中國經濟奇蹟中立下的豐功偉績,我們更願意稱之為“光榮退休”。
低端製造業的退休,是客觀規律,不可避免,我們與其考慮怎麼頑抗,還不如考慮如何應對。
應對方式也沒那麼好找。比如有些老闆傳統產業做不下去了,於是下定決心再融一筆巨資,投入到所謂的新興產業中去,沒想到新的產業並不容易操作,最後血本無歸,自身也成了去槓桿的標的。大家最近看到的很多民企的典型債務違約案例,都屬於這一型別,這裡就不點名舉例了。但請注意,這些民企和前面講的無利可圖而被淘汰的民企完全不是同一群,因為那些被淘汰的民企已經經營失敗,很難再借一筆巨資去轉型了。新興產業大多是技術密集型、知識密集型的,跟很多資本密集型、人力密集型的傳統產業,完全不是一個玩法,很多老闆無法駕馭。我們在調研中也見到過轉型升級成功的民企案例。事實上,轉型升級的前提是對科研、教育的投入,這些我們尚有欠缺。
這一過程中,從事低端製造業的國企(浙江比較少,內地、北方多),日子也好不到哪去。有的時候,我們調研中也看到有些國企由於承擔了很多民企沒有的社會成本,養著大批的員工和“三供一業”,日子比民企還慘。
但是,國企也有一種神奇的“優勢”,就是政府信用加持,遇到困境時,總是僵而不死。這種局面的根源,是因為政府掌握了過多的資源,動用各種資源協助困境國企(企業遇困,股東設法相救,這本身天經地義。民企股東也會動用資源去拯救民企,但它掌握的資源跟國企的股東——政府——完全不在一個量級,這才是問題)。所以,所謂“國進民退”的根源是在於此。這就是國企“預算軟約束”問題,國企股東的全能化加上銀行的高度市場化(銀行選安全的企業做業務是符合市場化原則的),就出現了信貸資源的錯配。其根本解決之法,還是把政府“有形的手”關到籠子裡,規定政府在履行國企出資人職責時,所動用的資源必須是清晰界定的(政府處理公共事務時可以動用無限資源)。只有解決了這一問題,才能打破國企的預算軟約束,困境國企才能有效出清,騰出所佔用的信貸、土地等資源。幸運的是,這些工作目前也已在推進。
預算軟約束,或許就是我們苦苦尋找的那堵“透明的牆”,那群“心中的賊”。
我們能做什麼?
既然低端製造業的謝幕是全球產業梯次轉移的必然規律,我們是不是就眼睜睜看著這些民企倒閉,而不聞不問呢?
當然不是。政府至少應該做幾件事情:
(1)加快培育新興產業,扶持技術進步。日本、“四小龍”的很多產業升級,很多技術其實是承接了更前端的美國的產業下移,有時候甚至是美國主動提供的技術。有些低端產業美國不想自己做了,主動找這些人來給自己做配套加工,自己去做更賺錢的事。但是,這次,顯然美國沒有打算把技術轉移給我們,甚至還想封堵我們。我們得自力更生了。而產業升級,靠小型民企顯然是力不從心的,他們投不起那麼多錢(商業模式創新類的轉型升級可能對資金投入需求少一點),還是需要大中型企業為主,以及政府在教育、科研、產業政策等方面的投入。國內已經有杭州、深圳等成功案例,清退了低端產業,初步實現了產業升級,“騰籠換鳥”,誕生了一大批優秀的新興行業企業——別忘了,這些企業中大部分是民企。可惜,放眼全國,成功例子還不夠多,大家繼續努力。
(2)轉型不可能一夜之間完成,在找到新支柱產業前,大家還得吃飯。同樣,東南亞承接我們的低端製造業也需要時間,他們也沒完全準備好。所以,去槓桿、淘汰舊產能,也得有序進行,甚至在必要時政府給予一定救濟(補貼結構性失業的人群)。否則,新的產業還沒準備好,舊的產業去完了,青黃不接,大家都得捱餓。因此,政府這時應出臺很多“放水養魚”的政策,降稅減費,放松管制,搞活市場,讓這些低端製造業有序退出,並發展大量第三產業(生活生產相關的服務業),吸收低端勞動力人口(我國國情與小型經濟體不一樣,有大量的低端勞動力需要養活,不可能100%轉成所謂的高階產業)。畢竟,民以食為天。
我們相信,度過這一劫,民企在慢慢找到新產業、新技術後,仍然會有春天,但低端製造業的春天,已經一去不復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