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白領社畜,摸魚起來
文|深幾度,作者|吳俊宇
在馬克思的時代,工人們對抗長工時的做法是,砸碎機器。
然而,在今天這個單向度的時代,反抗已經毫無空間。白領社畜對抗996的做法是——摸魚。
主動罷工已無可能。被動抵抗,是我們這個時代對抗工作重壓的唯一方式。
我在 《反996,還得算算摸魚時間》 一文中就提到,摸魚已經成了工作的標配。如果你真的仔細去問每一個八小時工作制的白領,他們每天到底有多少時間放在工作上,很可能的情況是,不到八小時。
套用美國管理學家泰勒的話來說:
沒有一個白領不把大量的時間耗費在研究怎麼摸魚上面,他們想法子在老闆面前矇混過關,裝作認真工作。
摸魚真的可恥嗎?並不可是。
摸魚是聰明的反抗,是無聲的憤怒,也是怯懦的逃避。
當年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號召“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我們今天應該號召,“全世界白領社畜,摸魚起來”。
風靡全球
摸魚正在成為一種風靡全球策略,白領們深諳其道。無論收入高低、年齡性別,摸魚都都像吃飯睡覺一樣簡單。可以說,摸魚一時爽,一直摸魚一直爽。
美國調研公司GETVOIP在2015年釋出過一組資料報告。
這份報告調查了美國2063名年齡在25至64歲之間的成年人,並詢問他們工作時在非工作活動上花費了多少小時。
結果是80.4%的人回答說,他們的確浪費了時間。17.9%的人浪費30分鐘,19.3%的人浪費1小時,8.6%的人浪費1個半小時,11.6%的人浪費2小時,4.6%的人浪費2個半小時,18.5%的人浪費3個或更多小時。
這份報告提到美國工人的平均年收入為47230美元,即每小時22.71美元。
從這個角度來看,如果做一個保守的估計,假設這些人中的大多數每天浪費3個小時,並且獲得平均工資,那麼僱主在浪費時間上每週花費340.65美元,或者說每年花費17713.80美元。
瑞典隆德大學(Lund University)工商管理學者羅蘭·保爾森(Roland Paulsen)在瑞典花了三年時間,做了一個有關Empty Labor(字面翻譯為“空手勞動”,也可以翻譯為“摸魚”)的調查。
這份調查顯示,普遍摸魚已經是瑞典人的常態,而且摸魚不分老少、工種、收入。
從年齡來看,下到15歲,上到79歲,竟然大部分人每天都有2小時以上的摸魚時間。40-59歲的中老年人摸魚時間最少,也有1.5小時以上。
從收入來看,不管是年入2W歐元(約合15萬人民幣)以下還是年入8W歐元(60萬人民幣)以上,摸魚時間也都大部分高達2小時以上。
國內目前沒有相關權威調查資料,不過我去著名的程式設計師社群V2EX一個名為《上班996,摸魚幾小時?》的帖子看了看程式設計師們的摸魚情況。
56個回覆下面,99%的程式設計師都會摸魚,甚至大部分人每天真正專注工作的時間,不到50%。
雖然這只是一部分程式設計師的說法,這個資料也並不嚴謹。但至少能夠說明一個問題,程式設計師身為“最忙的一群人”,其實還是有很大的摸魚空間。
在日本這種典型的過勞國家,摸魚也是一種文化。日本媒體POCHI CODE去年11月刊載了一篇名為《怠工的起點,不管怎樣都要記住工作》的文章。
這篇文章寫了一個員工一開始是如何把手頭工作工作做到能力極限,在用剩餘的勞力再做其他的工作,為了討好上司在上司面前擺出一副帥氣的樣子,“實現了上班族應有的形象”。
但最終發現自己完全不幸福,而且也沒有錢,最終選擇摸魚,而且還教別人怎麼摸魚的故事。
這個文章中有兩句話非常有意思:
公司是一個管理員工的“不輕鬆系統”。
快點做完工作的話,下一件工作就要來了。
可以說,白領摸魚已經是全球性的問題。
摸魚成因
你如果去看摸魚的原因會發現情況很弔詭。
多數人摸魚的原因竟然不是工作時間太長,而是“工作量不飽和”。
羅蘭·保爾森在瑞典的“Empty Labor”調查,排名第一位的竟然是“Don't have enough work to do”——也就是工作量不飽和,第二位才是我的工作時長太長了。
全球第二大人力薪酬外包服務供應商Paychex在2016年8月也曾公佈過一項名為《Lost Minutes: Employee Time-Wasting Examined》(損失的時間:僱員浪費時間調查)的報告。
這份針對全美各行業2000名僱員的報告,“浪費時間的理由”這個專案中的調查結果和羅蘭·保爾森這份“Empty Labor”調查結論完全一致——Lack of work——依舊還是“工作量不飽和”。
既然“工作量不飽和”導致了摸魚,那是不是增加工作量或延長工作時長就能解決問題?情況並非如此。
弔詭的是,工作量飽和並不能帶來更高的工作效率,甚至可能會引發更嚴重的摸魚。
2014年,日本早稻田大學綜合科學學院的黑田祥子教授釋出了一份名為《關於日本人的勞動時間和工作方式現狀的課題》。
這份報告中的資料顯示,日本人已經夠勤奮了,工作時長在全球有名,甚至有人認為瘋狂加班是日本經濟發展的支柱。
1980年左右,日本勞動者的年工作時長大概是在2100小時左右。當時歐美國家員工的工作時長大概是在1800小時左右。如果以一年250個工作日來計算的話,日本勞動者平均每天比歐美勞動者要多工作1.2個小時。
即使到了2010年代,日本勞動者的年工作時長大概是在1700小時左右,也依舊遠高於英國、法國、德國這些國家的1400-1500小時。
但黑田祥子調查發現,長工時並不能解決問題。
從1970年代到2010年代,日本單位時間的勞動生產率都遠低於歐美國家。日本單位時間內的勞動生產率僅有法國的50%左右,僅有德國、英國的60%左右。
用黑田祥子的話來說,“日本企業只是浪費時間,生產疲勞而已”。
這其實也給今天那些執行996的公司提了個醒——你以為執行996就能拴住員工了?其實並不能,996可能帶來的問題是,公司效率變得更低了。
用美國軟體公司Basecamp的聯合創始人戴維·海涅邁爾·漢森在自己新書《It Doesn’t Have to Be Crazy at Work》(不必為工作瘋狂)中的話來說:
管資料顯示,長時間工作既不能提高生產率,也不能提高創造力,但過度工作的迷思依然存在,它們證明只為一小群精英技術人創造的鉅額財富是合理的,這是殘和剝削。
你甚至會發現,摸魚往往會創造奇蹟。一大批作家、企業家都是靠上班之餘摸魚成功的。
劉慈欣曾經“上班摸魚寫作”的單位是山西娘子關火力發電廠。《明朝那些事兒》的作者當年明月曾經是廣東順德海關公務員。馬雲曾經摸魚創業的地方是杭州師範大學。
說句不好意思的話,你現在看到的我這個公眾號也是上班摸魚做出來的。
新型罷工
所幸的是,技術進步給了白領們摸魚的空間,他們有了對抗管理者的武器。
和過去工人砸毀機器不一樣,摸魚是一種新型罷工手段。
一個非常出名的段子說,白領社畜們自以為自己的表現優於自己的父母,其實這不過是因為經濟結構轉型造成的誤會而已。現在在公司的格子間裡面哼哧哼哧做PPT的那些人,和當年踩著縫紉機的女工們,其實沒有本質區別。
但從摸魚空間來角度來說,白領社畜們比父輩真的強多了。
父輩只能老老實實幹滿8小時,但是今天每個人身後都是一臺電腦,而躲在電腦背後幹啥,沒幾個人管得了。
羅蘭·保爾森的調查發現,員工們非常清楚,新技術的參與,特別是軟體的參與,可能會在勞動過程中產生一種“幾乎無法穿透的不透明性”。網際網路成了白領們摸魚的最好辦法。
羅蘭·保爾森列出了一份表格,表格之中列舉了白領們每種摸魚方式的平均用時。
其中網際網路位居首位,為38分鐘。排名第二的是小睡,為21分鐘。排名第三的是走廊聊天,大概是20分鐘。
他在調查中發現,最成功的懶惰者的工作“不透明性”很高,其他人很難摸索他們實際做什麼,或者需要多長時間。
某種意義上說,現代經濟造就了超級懶惰者,人們有了充分的摸魚時間。然而,在工業時代,摸魚空間幾乎為零。
我在 《反996,還得算算摸魚時間》 就提到過,要知道八小時工作制誕生於工業時代,當時工人的八小時和今天白領的八小時完全是兩碼事。
當時生產線上的工人正如卓別林在電影《摩登時代》中表演的一樣,每一個動作都如機器人一般機械,八小時內不允許說話、不允許喝水甚至不允許上廁所。
這種機器人般的工作來源於管理學家泰勒開創的科學管理理念——把工人的身體當成機器進行測量,讓每一個動作、每一個步伐都標準化,以此提高工作效率。
八小時工作制的存在意義就是,讓工人只需要在這種非人的煎熬中度過八個小時。
以前工廠有監工,公司管理者可以通過監工監視,看誰在偷懶。但是現在,人人面前一臺電腦,假裝埋頭努力工作變得太簡單了,管理者沒辦法判斷誰在努力工作,誰在摸魚。
這也應了當代哲學家汪民安在談到資訊科技對公司管理帶來變化時的評價:
對於被迫為他人工作的人而言,電腦是一個逃避手段,一個德賽都式的戰術掩飾。他以娛樂的方式逃避了必要的勞動時間,那個漫長的工作時間也因此變得並不無聊和可怕所充斥。
怯懦反抗
白領社畜是一群懦弱而矛盾的人。
美國作家尼基爾·薩瓦爾(Nikil Saval) 在《隔間》一書中就提到:
白領們謙遜的表面下暗藏著貪婪,抱怨連連的背後卻是自信。
一方面他們希望偷奸耍滑,另一方面卻夢想升職加薪。他們無法離開系統,更不拋去工作選擇反抗,只能選擇這種無聲的反抗去面對工作。
現代社會,就是一個讓白領們無法動彈只能被動順從的社會。
用法蘭克福學派代表學者馬爾庫塞的話來說:
一種舒舒服服、平平穩穩、合理而又民主的不自由在發達的工業文明中流行,這是技術進步的標誌。下述情況是再合理不過的了,個性在社會必需的但卻令人厭煩的機械化勞動過程中受到壓制;個體企業集中為更有效、生產效率更高的大公司……這種技術秩序還包含著政治上和知識上的協調,這是一種可悲而又有前途的發展。
在這樣一個單向度的社會,我們成了單向度的人,我們舒舒服服、醉生夢死地躺在比發達工業社會還要強大的資訊社會之中,用消費、文娛刺激神經。
工作之餘刷微博、玩抖音、看快手、逛淘寶成了我們唯一能反抗的動作。這也只是一種怯懦的反抗。
美國小說家理查德·耶茨在《Revolutionary Road》中說:
那些毫無膽量的郊區辦公室員工總是定期在一起舉辦酒會,言談中總是圍繞著那些晦澀卻又充滿魅力的主題。順從、郊區、麥迪遜大街、美國當今社會……
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醉生夢死、懦弱膽小、心懷不滿和暗自嘲諷。
蘇聯人躲在廚房,美國白領躲在酒吧,中國人可能就是在趁著摸魚之餘在社交媒體上吐槽,在購物軟體上縱慾。
這即是白領的宿命。摸魚那段時間,或許也是整個工作日最具光輝的一刻。 (本文首發鈦媒體)
【鈦媒體作者介紹:吳俊宇 公眾號:深幾度 作者系獨立撰稿人,微訊號852405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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