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波:他把最苦的人生種出了甜味
這一生大起大落,五十歲稱王,七十歲入獄,八十歲種橙,九十一歲終走了;
那歲月有甜有苦,高峰處有風,低谷時有光,激流滌殘軀,哀牢山上看風景。
文 / 吳曉波(微信公眾號:吳曉波頻道)
3月5日一大早,李黎就風塵僕僕地出現在我的家門口。前夜他趕最後一班飛機從昆明飛杭州,是要親手送一份請柬給我。
褚時健和馬靜芬老夫妻要辦一個褚馬學院,3月26日有一個成立儀式,“傳承褚橙精神,建構中國企業家的精氣神”。
昨天早晨收到請柬
下午傳來褚老去世的噩耗
李黎告訴我,褚老91歲了,糖尿病很嚴重,前段時間住了醫院,人瘦得只剩下50多公斤了。
匆匆臨別,我讓他代向二老問好,爭取20天后昆明見。
下午兩點,突然傳來褚時健去世的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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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時健出現在我的書中有兩回,一次是入獄,一次是種橙。
1980年代,他是中國菸草業的傳奇人物,以十七年之功,將瀕臨倒閉的玉溪捲菸廠帶到全國第一、世界第五大煙廠的位置,累計創利稅達800億元以上,每年上繳稅金佔到雲南財政收入的60%。
可是,他到1996年卻因貪獲罪。據檢察系統的偵查,褚時健貪汙金額為700萬元左右,在當年,這是一個極大的數額,按律難逃死罪。
事發之後,褚時健試圖通過雲南邊陲河口邊關出境,被邊防檢查站截獲。隨著案情偵查深入,其妻子、妻妹、妻弟、外甥均被收審,女兒獄中自殺身亡,兒子遠避國外,名副其實的“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褚時健受審現場
然而,褚案在經濟界引起了極大的同情浪潮。褚時健創利百億,其月薪卻只有區區的1000元。有人算了一筆賬,紅塔每給國家創造14萬元利稅,褚自己只拿到1元錢的回報。
“一個為民族工業做出如此巨大貢獻的企業家,一年收入竟不如歌星登臺唱一首歌!”在1998年初的北京兩會上,十多位企業界和學界的人大代表與政協委員聯名為褚時健“喊冤”,呼籲“槍下留人”。
1999年1月,褚時健“因為有坦白立功表現”被判處無期徒刑,宣讀判決書的時候,他只是不停搖頭,一言不發。一年後,褚時健以身體有病的理由獲准保外就醫,他與妻子在哀牢山上承包了兩千畝荒涼山地,種植甜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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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十餘年間,偏遠寂寥的哀牢山突然成為很多民營企業家的奔赴之地,有的獨自前往,有的結群拜訪,用最早做出這一舉動的王石的話說,“雖然我認為他確實犯了罪,但這並不妨礙我對他作為一個企業家的尊敬”。
對褚時健的同情和致意,超出了對其案情的法律意義上的辯護,而實質是一個財富階層對自我境況的某種投影式認知。記者劉建強記錄了一個傳聞:“保外就醫後,政府給褚時健立了一個賬戶,裡面存了幾十萬元錢,作為看病費用。沒過多長時間,賬戶裡的錢變成了幾百萬,都不知道是誰存進去的。”
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曾提出“極限情境”的概念,在這一情境中,通常遮蔽我們的“存在”的雲翳消散了,我們驀然直面生命的基本命題,尤其是死亡。雅斯貝爾斯描述了人們面對這一情境時的焦慮和罪惡感,與此同時,也讓人們以自由而果敢的態度直面這一切,開始思考真正的命運主題。
在某種意義上,褚時健獨上哀牢山是一次“圈地自困”,帶有極濃烈的意象特徵。
他對所受遭遇毫無反抗和辯駁,亦不打算與過往的生活及故人有任何的交集,自上山那日起,他的生命已與哀牢山上的枯木同朽,其行為本身是一種典型的自我放逐。也正因此,在公共同情與刻意沉默之間,無形中營造出了一個巨大的悲劇性效果。
為保護橙林不被大風損壞
褚時健每天起早檢查
這宛如是一代在扭曲的市場環境中掙扎成長的企業家們的“極限情境”。面對這一場景,他們會不由自主地喚起同理心,構成集體心理的強烈迴應,人人心中都好像有一座雲纏霧繞的“哀牢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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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時健重新回到大眾面前是2012年,以十分戲劇性的方式。
過去的十年裡,他一直在種甜橙。
2003年,剛剛登完雲南哈巴雪山的王石順道去看望褚時健,在哀牢山的一個小山坳裡,他看見70多歲的老人蹲在路邊與一個鋪設水管的工人討價還價,工人開價80元,老人還價60元。
站在一塊荒地前,王石指著一尺多高的果苗問褚時健:“什麼時候能掛上果?”褚答:“五六年後吧。”
王石在自己的書中寫道:
他那時已經快75歲了。你想象一下,一個年近75歲的老人,戴一個大墨鏡,穿著破圓領衫,興致勃勃地跟我談論橙子掛果是什麼情景。雖然他境況不佳,但他作為企業家的胸懷呼之欲出。我當時就想,如果我遇到他那樣的挫折、到了他那個年紀,我會想什麼?我知道,我一定不會像他那樣勇敢。
結束一天巡山後的褚時健
仍不放心地往橙園遠處掃了一眼
到2008年,褚時健的橙子結果了,他起名叫“雲冠”,但當地人卻順口地管它們叫“褚橙”。到2012年,褚橙的產量達到一萬噸,銷售突然成了一個新的難題。
10月,“本來生活”電商網站找到了褚時健,希望包銷20噸褚橙。褚時健從不上網,但他下意識地覺得可以試試。
2012年11月5日,褚橙上線,五分鐘就讓“本來生活”網的伺服器直接宕機了,三天內,20噸售罄,網站緊急加貨,10天內賣掉了200噸。沒有人會料到,移動網際網路時代的人格化產品,會由一位“囚困”於哀牢山的85歲老人來引爆。
褚橙新裝上市,供不應求
“人生總有起落,精神終可傳承。”這是網站的幾個年輕人為褚橙想出來的推廣詞,幾個簡單的漢字裡浸透了這個時代的所有曲折與頑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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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每逢“褚橙”新鮮面市,我都會去網上默默地訂購兩箱,一是感奮於八旬老人的創業勵志,再則是品味一下哀牢山的甘甜與“苦澀”。
我在杭州接待過馬老師一行,跟褚老的公子褚一斌有多次的交流,目睹了褚橙公司在產業上的拓進。
四十年中國企業史,從本質上而言,就是一部關於人的精神史,每一個企業家的故事背後,都起伏著無數個體生命的悲欣交集。褚時健人生曲折,每一步似乎都身不由己,高峰處的風光自帶凜冽,低谷時的悲涼卻有微光,他走上哀牢山上的那一刻,已無意向世人證明什麼。
褚時健出生於1928年,與華西村吳仁寶同齡,比他稍年輕的是1930年的大邱莊禹作敏,更年輕一點的是1934年的步鑫生和馮根生、1939年的李經緯和馬勝利,還有1945年的魯冠球。這些起於草莽貧寒,卻以各自的氣魄和勇氣改變了自己命運的人們,在今日都已化為星辰。
一個能讓平凡人發光的時代,大抵就算是一個好的時代了。人生真的不如一隻橙子,難得圓滿,苦甜莫辯。
做輓聯一幅,送褚時健——
這一生大起大落,五十歲稱王,七十歲入獄,八十歲種橙,九十一歲終走了;
那歲月有甜有苦,高峰處有風,低谷時有光,激流滌殘軀,哀牢山上看風景。
本文來源:吳曉波頻道 責任編輯:姚立偉_NT60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