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節目告訴你,為什麼你被垃圾資訊重重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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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程賢
來源:程賢(allenchan157)
假想一下,如果現在一個外星智慧生物出現在你面前,饒有興趣地希望你介人類的網際網路上都有些什麼內容,你該回答些什麼?
社交媒體自然是個重頭戲。除佔據了巨大的經濟比重以外,它徹底改變了人們溝通和獲取資訊的方式,也因此是網際網路中讓人類最自豪的一部分。可你開啟它——以你最熟悉的微博為例——隨便翻翻,才發現所看到的並不那麼值得驕傲:
你看到某位明星的粉絲,試圖將“打榜”、“做資料”這種汙染討論環境的方式帶到其他地方,還振振有詞不承認錯誤,由此你才發現,凡是某些明星參與綜藝節目、出席活動的微博你已經多久沒有開啟過,因為評論和轉發裡完全不見正常的討論,而是全部被所謂“資料”和“控評”的無意義內容佔滿;你看到“ 當真相還在穿靴子的時候謊言已經跑遍了全城” ,可能剛剛轉發完丁香醫生101條闢謠的年輕人,下一條就是十分荒誕的假新聞:“白左”小夫妻為證明人類善良穿越ISIS領地卻雙雙被害,大麻合法後,加拿大會讓中國遊客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買到含大麻食品,日本的食品輻射檢測安全標準比歐美中要大幾千倍......哪怕闢謠再詳盡、及時、簡潔清晰,粉絲們依然會樂呵呵地等著自己關注的營銷號投喂來的下一個辛辣假新聞;你看到 曾經的常識以驚人的速度退卻 ,隨之而來的是簡單、蒼白、薄如紙片的思考方式湧進了人們的發言裡,比如,“種族平等”這一伴隨著你長大的概念不僅得不到人們的熱情響應,反而成了過街老鼠一般的存在,“黑人區治安差”作為歧視理由這種本末倒置、匪夷所思的邏輯簡直已經成為了新的常識,甚至一箇中國女生,在社交網路上晒出自己和黑人男友的合影,就面臨著遭受網路暴力的風險……
你著實震驚到了。猛然從熟悉的語境裡抽離,試圖向一個對此完全陌生的物件解釋這作為“日常”的一切,你才意識到這種現狀和風氣的荒唐。 那麼,這樣一個反智的趨勢,是如何在我們不知不覺中在社交媒體上攻城掠池,並收穫頗豐的呢?
來自美國媒體Vox的一檔短視訊節目,或許能夠解答你的疑問。Vox是成立於2014年的網路媒體,初衷是面向大眾解讀媒體、新聞業和新聞被報道的方式,旨在提高人們的媒介素養。這檔節目名叫“Strikethrough”, 解讀了在2016年美國大選讓特朗普成為美國總統後,媒體和新聞界所面臨的挑戰。 這看起來和上述問題並沒有直接關係,但節目中的思考和分析,卻很有助於你對此趨勢的成因看得更清晰、透徹。
這檔節目已經有三季,但每一期所強調的現象都有一個明顯的共同特點:事實、理性討論在衰退,而謊言、攻擊和陰謀論則愈發盛行。為這種衰退作出重大貢獻的,首先就是白宮中的那位網紅總統了。和大多數主流媒體一樣,《華盛頓郵報》設有一個事實核查(fact-check)專欄,顧名思義,其職責便是查實名人尤其是政客的公開發言中過於誇張的敘述以及完全虛假的資訊。那麼,特朗普所表述過的不實資訊究竟有多少呢?答案是6420次(截止10月30日)。
平均每天9次以上撒謊,單看這個數字本身就已經顯得足夠可怕;如果和其他總統相比,則更加駭人聽聞了。對於奧巴馬或小布什,媒體通常並沒有系統性的紀錄,因為他們不加掩飾地歪曲事實的次數可以說屈指可數;《紐約時報》的一篇專欄則寫道, 特朗普就職十個月內的謊言數已經是奧巴馬整個八年總統生涯裡的六倍。
如果將這些謊言去與事實進行對比,你也會驚異於它們的大膽:比如,在一個他親自發出的競選廣告中,描述了一名多次進入美國並殺害了兩名警察的非法移民,且直白地寫道“是民主黨導致了這一切”;然而事實上,這名罪犯曾兩度分別在克林頓和小布什執政期間進入美國並被遣返;而分別在小布什和奧巴馬執政期間,為減少此類事件的“安全社群計劃”發展起來並收穫了一定的成效。 我們可以說,這樣一起悲劇折射出了一些問題,但把責任乾脆地推給民主黨顯然是非常不符合事實的。
Vox總結了這些謊言的特別之處: 不怕與顯而易見的事實相悖,甚至不怕出自同一人的前後矛盾 。換句話說,撒謊的人並不以“讓謊言儘可能地偽裝成事實”為中心。這背後的“終極目標”要“險惡”的多:通過不斷重複這樣的過程,他們構建起一套新的價值觀,即 “真相”也無外乎是一種觀點或立場,按照自己的出發點來憑空“構造”出一些“事實”來並不是錯誤,是每個人都會去做的,因此無可非議。
在這樣類似“天下烏鴉一般黑”的攻勢下,“人們應該在乎真相”這一常識以極快的速度在許多人心中瓦解了。與此同時,滲入世界每個神經末梢的社交媒體,也好像並沒有起到多少積極的作用,相反,卻為陰謀論和假新聞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豐富土壤。
這是為什麼呢?
Vox這檔節目介紹道,這和社交媒體儘可能希望使用者在其中花費更多時間的中心訴求有關。在現實生活中,如果你的發言太過荒唐、背離常識、偏離大多數人的普遍認知,其他人往往會以不快或勸阻等形式向你反饋,你也會為了溝通持續順利進行而及時作出調整;即便是爭執真的發生,面對面的兩人也更容易在坦誠的同時保持相互尊重,且直視著對方目光的“撒潑耍賴”也先對來說不太容易發生,這樣的良性溝通就容易促進成果的產生。而 社交媒體為了達成“留住你”這一目的,則會盡力減少你所收到的“不愉快反饋”: 你可以在自己的資訊流中遮蔽看不慣的媒體、觀點、個人,定製和自己三觀相近的內容,演算法也會因此投喂更多你希望看到的那一面,將你牢牢包裹在一個舒適的迴音室中;這種“區分敵我”的模式,也改變了你自己的表達方法,更加激烈、更加情緒化的用語才讓你的態度和陣營顯得旗幟鮮明,從而得到認可。
一整個迴圈下來,我們看到的和說出的,都變得更加絕對,更加不客觀,更加不冷靜,更加沒有自我反省和改變的慾望和動力。從資訊流動的速度和廣度來看, 社交媒體的確將每個人的世界拓寬到了不可想象的程度,可與此同時卻給了每個人更加沉迷於舒適區、固步自封的工具。
但我們不是本身有許多應對謊言的工具嗎?
在美國,傳統媒體當然是應對謊言的重要環節;上文中所提到的“事實核查”也從一個略微生僻的詞變得十分高頻和日常。可它們為什麼沒有發揮作用呢?
符合我們常理的認知,通常是人類會本能地傾向尋找事實。當我們認識到自己的想法和真實出現偏差時,便會及時調整以修正錯誤。
但事實上,這個過程其實並不是那麼“本能”或“理所當然”,而是經過了常識的不斷訓練而促成的,即真相永遠會促進進步,因此也值得追求;換句話說,這是一種理性核算後的選擇。發生改變的,是人們用來進行核算的“公式”。
Vox解釋道,隨著不實資訊全方位地增多,人們逐漸發現, 原來時不時罔顧事實並不會給自己的生活造成什麼直接的影響 ,並沒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汙染”自己周遭的環境,是不需要付出什麼成本的;相比之下,“認錯”則不是一個多麼愉快的過程,克服情緒上的牴觸相比之下就成了另一種成本;而社交媒體則為我們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抱團”機會,同樣“不講道理”的聲音聚在一起,互相“原諒”、“理解”就理所當然了,這極大減輕了知錯不改給人的羞恥感。
而與此同時,“給聖人的道德標準總高過惡棍”這樣一個現象,更是給“事實核查”的一方多套上了一層枷鎖。
對於美國媒體來說,一條評價其可信度的重要標準,就是在兩黨間客觀、中立的程度,即在敘述新聞時不帶既定立場,在陳述觀點、進行分析時兩方兼顧。
在以往,這種“中立”的具體表現通常是“各大五十大板”,用均等的時長、精力指出兩方的不足之處;但如果其中的一方已經遠遠偏離了“正常”、開始謊話連篇呢?這個時候,如果再繼續用均等的比例來褒貶雙方,實際上就並不是公平了。但每當媒體試圖改變這個比例,便很容易收到“偏見”、“偏袒”的指責,因此它們往往很容易為了保持客觀的觀感,而喪失了客觀的實質。
這導致的後果,就是人們的底線和標準被不斷地後移。為了“客觀”,謊言不斷被遷就、被常態化,被用無數個放大鏡盯著試圖從中找出一點正當性,人們對“正常”的大眾認知的標尺範圍也就開始籠罩原本顯得偏激的一部分;這個趨勢本身則更難被傳遞出來,“只要安德森·庫珀(美國知名記者)還坐在鏡頭前微笑,觀眾們就不會覺得有什麼不正常的事情正在發生”。
回到中文網際網路。這裡,承擔起“事實核查”這個責任的,很多時候是一些個人博主,例如在本文開頭,我選取的連結均非謠言本身而是闢謠內容,你可以去試圖搜尋最初的虛假內容,然後對比下轉發量,很多時候,它們之間的差距往往是數量級級別的;你還可以試著搜尋下幾位高頻闢謠博主的名字,看看他們所受到的騷擾和人身攻擊是多麼莫名其妙;他們偶然的錯誤就更不會被放過了,哪怕經過澄清、解釋和道歉,在下一次事實核查時依然會被拿來當作可信度不夠的證據,而反觀假資訊的製造者、轉發者們,總能飛速被他們的受眾一次次接受、原諒、照單全收。
其中一位博主所受到的人身攻擊
那麼我們應該怎麼辦呢?
不幸的是,節目中唯獨沒有像分析問題的成因和危害一樣系統性地給出一個解決方案,更多的則是在邊角處“亡羊補牢”式的修修補補,也正因此,儘管主持人的語言風格一直十分生動有趣,整個節目的基調色彩依然是有些悲觀的。
畢竟,事實的客觀性決定了它看上去嚴肅、一絲不苟,不會湊過來討好你,永遠只呈現出你期待的一面;而陰謀論就相比之下顯得“鮮嫩多汁”,可以供人盡情地朝著自己希望的方向塑造,以最輕鬆、帶來最多快感的方式刺激你的感官。這看上去確實是個很“喪”的場面。
我能想到的,也只有從個體的角度上給出一點原則性的建議。
首先,天下的烏鴉並非都是“一般黑”的。“沒有對錯,只有利益”是一種非常偷懶並以偏概全的思維方式。的確,政客、商人、明星、甚至帶著職業光環的記者或法律工作者,可能真的很難找到一個一生完全“乾淨”、完全“無可指摘”的,但這不意味著你可以不加區別地將他們所有人一棍子打死;他們之中,有心懷某些理想、但迫於現實不得不作出妥協的,有從頭到尾的犬儒者和投機者,更有這兩個端點中間複雜而多樣的種種;而直接將這一切歸到最黑暗的那個端點,只會讓自己和周遭都更加接近最糟糕的那種可能。
然後,就是改變自己那個面對事實和既定認知時的“成本核算公式”。你是周遭環境和世界的一員,而“吃瓜”則是屬於觀眾面對爆米花電影時才可以選擇的視角。如果一件事發生在遠方,那就去關心它背後傳遞了怎樣的價值;如果一件事讓你暫時覺得無能為力,那也至少清晰地把自己的期望整理好放在心中。
當然,勤奮、勤奮、再勤奮地獲取資訊是應該穿插進生活的每時每刻的。書籍,媒體,良師益友,儘可能多地選取沒有什麼動機的資訊源,且不要吝惜不同語言、不同文化中所誕生的視角和知識,不要畏懼艱深和生澀,因為這樣的輸入才能為一個人填充豐富與厚重的認知。
畢竟,你並不僅是看著常識被蠶食而只能為之悲嘆的被動觀眾,也是——或者說更是——能盡一點微薄之力守衛常識的動力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