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職業是滴滴司機
【編者按】當我們暢談滴滴的商業模式時,殊不知,在大多數人眼中滴滴更是一種職業。
文章首發於人物,作者林燕,編輯宋函;由億歐編輯,供行業人士參考。
城市盛產無助的人,作為乘客抵達終點的前一站,滴滴司機載過太多人。但是,人們不需要記得他們的名字,更多時候他們是一個籠統的代稱,和車輪本身長在一起。其實每一位司機在裡面找到的東西都不一樣,一輛車給了他們比財富更多的東西。
記憶硬碟
今年是1993年出生的葛暢開滴滴的第三年。他每天早上五點開車出門,一般晚上八點收車,平均一個月跑一萬公里,是北京到廣州直線距離的五倍多。每一輛滴滴車,都是被擱置在馬路上的記憶硬碟。
在那輛用來作為維生工具的車上,他參與了太多別人的故事——在乘客悄悄流淚的時候裝看不見,為甩掉女乘客的追求者踩油門,被老來得子的男人塞紅包。還有一次,一位男乘客面色煞白,他充當了一次救護車。到醫院之後,他沒有先走,幫忙和乘客的朋友把人推上醫院的擔架。「他好像是因為太胖,喝酒吐的時候把肋骨給擠斷了。」這句話並沒有什麼醫學依據,但葛暢描述時的語氣是關切的。
去年冬天,晚上11點,他已經跑了950元,只差最後一單就能回家。他來到一家酒吧的門口,一個小時之後,一位穿著呢大衣,繫著厚圍巾的中年男人被送上車,終點是一個需要精確到棟數的別墅區,但顯然幫他打車的人也不知道。他嘗試問地址,對方喝的爛醉,模糊報了一個數字,在車上吐完之後就昏睡過去。
凌晨一點左右,他把男人送到別墅門口,沒有人認領。葛暢的個子不高,男人坐在後座,他要把身體彎成一個弓形,才能把對方勉強架起來。他可以把人交給物業,但那天晚上,他陪坐著,那名醉酒的男人就睡在別墅臺階上。「他坐我的車,我肯定要負責。」當時他根本不知道,那天晚上他接的是一位有名的銀行行長。兩點左右,等來了幫男人叫車的朋友,把他送到了家,葛暢才離開。回去的時候,他欣快地踩油門,知道自己不管多晚回家,老婆都會給自己留門。
第二天收到前一天乘客發來的十元小紅包,感謝他開車開得好;回家的時候,孩子萬一還沒有睡著,可以陪他一起玩耍;不用上班,可以不用趕著週末和節日帶家人去動物園——這種小事就是葛暢目前能想到最好的生活。
83年的王春雷,也是滴滴司機的一個細胞。和葛暢比起來,他性格有點內向,但以往的工作讓他心思磨得極細,乘客在車上做出脫衣服的動作,他就知道要主動調低車內空調的溫度。
去年年初,他的車上來了一名目光呆滯的中年婦女,他感覺不太對勁,便主動和她說話。交流之後知道,女乘客是外地人,這次來城裡是要去一家公司面試物流管理人員,對方承諾一個月給她一萬元的工資,不過面試還要求她帶著行李。
王春雷沒有讀過大學,從很小就開始在社會上工作,他一聽到「行李」就斷定女乘客要去的地方可能是傳銷組織。那天他勸阻了女乘客,讓她放棄面試,趕快回家,擔心她回酒店拿到行李之後被傳銷人員強行帶走,王雪雷一直停車在樓下等著,再送她去車站搭車。「都是外地人,我也是外地人。」
自由
在成為滴滴司機之前,葛暢當老闆賣二手空調,他從自己的渠道拿貨,把它賣給周邊的民房主人,或者出租給住在板房裡的建築工人,每一部空調他都會跟蹤維修,是片區生意最好的。
亞熱帶的五月,氣溫計開始向上爬,他口袋裡的紅色票子也變得厚起來。只要在3個月裡賣出400臺空調,就能賺到10萬塊錢,一年裡剩下的日子他還可以隨意打些零工。那時候他還沒有結婚,女朋友在超市上晚班,中午過來看他,他得意地把牛仔褲的口袋翻給她看——裡面是一捆一捆的錢。
到現在,他穿著制服坐在駕駛位上工作的時候,偶爾還會收到老顧客詢問的訊息。每一位司機在滴滴車裡找到的東西都不一樣,葛暢成為司機,是因為這輛車給了他比錢更多的東西。
在成為滴滴車司機之前,他的生活是每年三個月的衝刺短跑,錢來得快,但靠天吃飯,有些年份天氣怎麼都熱不起來,葛暢就發愁。這幾年,低矮的民房修完了,現在修得都是小區房,人們不怎麼需要二手空調。
2015年的夏天之後,他也不想在安裝和維修的時候,把自己的命懸掛在高樓外面,他有些畏懼危險了。因為,他成了一位丈夫、一名父親,以前他想要自由,但現在他還想要穩定。那年秋天,他開始跑單,過上了勻速向前的生活,每個月平均下來他總是能賺個一萬多,第二年的夏天,葛暢沒有再進貨。
王春雷此前的生活跟葛暢不同,他在一家店面負責銷售手機,每天察言觀色,「有點像求著別人買。」店裡有的時候會有動員大會,所有銷售人員站成一排喊口號,王春雷不太喜歡這樣。
以前上班的時候,別說早退,幾分鐘都不能遲到。有時候愛人店裡需要王春雷,他到不了,事情嚴重的時候會鬧得不開心。他在廣告裡看到了滴滴司機招募,開車之後,可以自己調配時間。當了滴滴司機後,有一次愛人店鋪來了一位顧客把她的衣服弄丟了,情況鬧得僵,對方說什麼都不肯賠錢。一個電話,他就去到店裡,和愛人一起把這件事情解決,報了警。
身邊的人都誇他變溫柔了。以前他一想到陪家人逛街就覺得煩惱,但現在他覺得「連陌生乘客我都能等,為什麼不能等一下自己人呢?」
今年55歲的許秋生在車上,也找到了他的自由。相比於更年輕的司機來說,他更願意用消遣、健身、甚至是公益這樣的詞語來形容自己每天的「接送乘客」行為。
開滴滴只是許秋生的一份兼職,他一直經營著江蘇省的一支愛心車隊,在更早以前,他是江蘇交通廣播電臺的記者,做的也是慈善方面的內容。2008年大雪的時候,他去了一趟貴州白垛鄉,那個以少數民族為主的鄉鎮,讓他認識了真正的貧窮。
「我第一次去的時候自己開車過去,到了那邊晚上連電燈泡都沒有。第一晚我睡在當地村民的家裡,沒有床,就是一張木板,他們從親戚那裡給我找了幾床被子,這是我小時候才過的生活。就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怎麼都要開車去縣城睡賓館。我自己不去的話,真的是很難想象。」他用沙啞的嗓子說這些,認真把白垛鄉的名字拼出來,希望能被清晰地寫出來。
許秋生從那時候開始下決心要資助繼續想讀書的貴州孩子上學,很多都是女生。為了不讓父母把錢拿走,他會給被資助的孩子開一個賬戶,把卡或者存摺放在孩子手上,然後把密碼告訴老師。
到目前為止,他已經資助了8個孩子,有兩個考上了大學,還有四個還在繼續讀書,最小的一個現在還在讀初中。但他只有四年就要退休了,開滴滴給他提供了新的收入,他把這些錢都拿來做自己喜歡的公益。「以前的朋友都是熟人圈,但是現在乘客都能聊天。」他喜歡在車上和乘客說話,有的時候也會說到公益的事情,感興趣的乘客會找他牽線。
責任
對於70後女司機吳懷喬來說,生活要比許秋生難得多。
作為在外打工的安徽人,早年她和丈夫一起在工地給老闆開黑麵包車接送員工,時間過去兩年多,有些欠款他們都還沒能夠拿回來。
「以前工地年結,現在(開滴滴)我一週就能拿到錢。」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她顯得尤其珍惜滴滴車的駕駛位,甚至有時候會委屈自己。有一次晚上10點左右,她接到一個跨市的單,她也沒有拒絕。
去年她本可以趕上時間給兒子過生日,但一位乘客總是找不到她的位置,要取消訂單,她堅持讓對方加她微信實時定位才勸阻住了她。
對於這樣有些難以理解的執拗,吳懷喬說是因為自己窮過。以前跑工地的時候,她每天早上五點就要起床,夏天則是凌晨四點,每天能夠賺200塊錢就不敢再想多。「每天抱著手機,不知道有沒有活拉,真是活得提心吊膽。」還有年末的欠薪,老闆有些不準時給錢。「但是我現在一個月可以賺一些錢,並且我是合法的呀。」她在電話那頭明朗地笑出聲來。
雖然有的時候,她也會遇到一些「難處」。比如她曾經遇到一對夫妻趕火車,她開車多年經驗豐富,勸他們早高峰不要走市內道路,但可能是因為女司機,他們並不相信她的話。後來火車快要誤點的時候,男人一會兒讓她闖黃燈,一會兒催她去走公交車專用道。最後兩公里堵車依然嚴重,他們責怪她,吳懷喬當場委屈地掉下了眼淚。
責任,這是滴滴司機們常常掛在嘴邊的兩個字。
在乘客和司機的陌生關係裡,王春雷擅長看到人和人之間共同的部分。因為經常做好事,他被滴滴評成了「城市英雄」。「我做好自己的工作,別人開心,我也開心。」他給開滴滴之前的生活打70分,現在打90分,這20分裡有10分是他尊嚴的重量。
以前打零工的時候,葛暢學過一個月的理髮,給別人洗了一個月的頭。他還記得男人被剪碎的短髮一揉,黑色的斷片就會卡到指甲蓋裡面,當時他因為這個辭了職。「以前我做事情沒有耐心,遇到一點點難處就想走,現在不一樣了。」
對於許秋生來說,他不太在乎自己能通過開車掙多少錢,有的時候還會主動送乘客錢。去年4月份,他拉到一位跨市就醫的白血病客人,對方把看病的3萬元現金遺漏。他發現後重新驅車開到了上海,還把自己身上全部的2000元送給了乘客用來治療。不管是退休與否,許秋生在這輛車上找到了一部分年輕自我的延續。
吳懷喬感覺自己比以前過得更好了,以前她只允許自己吃5塊錢一碗的素面,但現在可以放過自己吃10元一碗帶點葷菜的飯了。
前不久她的女兒開玩笑問她要一個紅包,她直接在微信上轉了1000元給她,放在以前,她知道自己是給不出手的。現在她已經開了兩年的滴滴,為了攢到這一輛車的錢,她和丈夫一起跑了很多年,討薪成功才能買到。今年他丈夫也成為了一名滴滴司機,車是自己買的,就是她跑了一年多存下來的錢。
1月9日,她的車上來了一位比較特殊的乘客。她在軟體裡問他要定位的時候,收到了一串英文,還好聊天的部分可以系統翻譯。一開始她有點緊張,上車之後和他打招呼說:「你好。」對方也努力用標準發音回答她。他們全程沒有說話,下車的時候,她開心地誇了對方一句:「『你好』說得很好。」對方對她笑了。
「你看我都可以和外國人聊天了。」這是兩年前那個在工地開黑麵包車的吳懷喬不敢想的,在她當時的那輛車裡,她有時候為了方便說自己的家鄉話。現在的她,感覺自己一墊腳,就能摸到以前摸不到的天。
關上車門,鎖上車,對滴滴車司機來說才算是一天的結束。在最後回家的路程裡,那輛車才真正只屬於他們自己。從最開始的生疏到後來學會計算自己最適合的里程數,生活像沙塔一樣在時間裡發生微微的形變,但值得慶幸的是,他們都在飛馳的車輪上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每一位滴滴司機都有自己的故事,而不僅僅是乘客路程的裝飾。
編輯:宋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