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師這場社會實驗盯了18天,我看到了粉絲間的權力博弈
1961年哲學家哈貝馬斯在《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中曾寫到:
在理想的公共領域中,人們可以進行理想的交往行為,只按照那些通過所有交往者平等商談並能夠被普遍遵守的規則交往,因此任何人都可在沒有任何強制的條件下,平等、自由地進行對話。
在這樣的空間中,哈貝馬斯進一步認為,團結作為一種社會一體化的力量,不再是僅僅來源於交往行為,它必須通過自主的公共領域以及民主意見和意志在法治國家制度中的形成程式進一步釋放出來,並且在面對金錢和行政權力的時候能夠捍衛自己的地位。
作為一個親歷了二戰和希特勒統治的德國哲學家,他後來的哲學鉅著或多或少都和反思納粹有某種關聯。他對自由主義、公共空間的思考,很大程度就是在提出遏制“希特勒式”人物誕生的解決方案。
我們今天的網路空間同樣離不開哈貝馬斯這個理論框架。
粉絲群體之間的自治與博弈充滿了某種神奇的魅力。在某些網路社群的博弈中,我們甚至可以看到網路中的“希特勒”是怎樣誕生又怎樣遭遇制衡直至滅亡的。
我們或許可以通過一場遊戲從中思考,到底什麼才是真正的自由,怎樣才能捍衛自由。
應援板裡的博弈
1月初,《陰陽師》發動了一個名叫“為崽而戰”的應援板活動。這個應援活動或許有了某種“公共空間”和“自由主義”的實驗性質。
這個活動中,充滿了不同群體粉絲之間的博弈、權衡、妥協。甚至裡面還能看到某些來自外部的強大破壞力以及粉絲們的自淨力。
活動規則很簡單。
1、每個玩家都可以以畫素點的形式在應援板上新增畫素點,每次最多新增五個;
2、新增次數用完後需要等待回覆,大家可以用畫素點繪製出喜愛的形象;
3、不能破壞他人的勞動成果,比如在別人畫好的圖案上搞破壞,這是完全不允許的。
這個活動發起之後,原本純黑色的應援板上迅速覆蓋了一個又一個形象。
我從1月11日到1月28日活動結束的18天間,一共截了52張圖,平均每天3張截圖的樣子。
1月11日截圖的第1張圖是這樣的。
這張圖之中還有很多黑色的空白空間可以由應援者們作畫。中部則是密密麻麻形成了很多畫素點——我們還看不出這些畫素點到底要畫出什麼樣的內容。
仔細再看細節可以發現這些內容。
嗶哩嗶哩的logo(不過只有一個b,缺了後面的字母),小米的logo(右邊還寫著雷軍的名言ARE U OK),小米的上方還有一個正在作畫但還沒成型的Redmi(小米旗下紅米品牌的logo),海爾兄弟的logo(左邊還有洗衣機的滋養)當然還有陰陽師裡的大天狗、青行燈等式神,以及SSR這種陰陽師專屬“梗”,甚至還有人寫了“高考加油”,以及圓周率π=3.1415926…….
但是最後一張圖是這樣的——密密麻麻繪製滿了圖案,幾乎沒有任何黑色空地可以由應援者作畫了。
嗶哩嗶哩的logo被徹底消滅了,應援板左上角的圓周率π=3.1415926已經被西米露、芋圓、閒花落地這些文字所取代了,小米logo右邊那個ARE U OK被挪到了logo內的橙色色塊中,小米logo上還多了兩個愛心,原本Redmi logo的位置變成了綠色的酷安logo(一個安卓極客黨社群),海爾兄弟的臉變糊了,內褲也變成了條紋狀,下方還多了一行CCTV的字眼,左邊的洗衣機文字也被一隻傑尼龜佔領了。
我們再感受下動圖吧。
這些現象看起來好像很簡單,圖案也很幼稚,但在應援板上繪圖其實是有難點的。
1、每一個參與者能掌握的只有畫素點,每個人能做出的改變都有限;
2、參與者一旦抱團準備繪製一個圖案,力量就是無限的,集體行動才能繪製成圖;
3、繪製成圖還需要儘量避免不破壞別人的圖案,尤其後期沒有空白空間時,甚至需要在別的圖上上繪製自己的圖案;
4、圖案是可能會遭到破壞的,一旦遭遇破壞之後,還要及時修復圖案,因此圖案與圖案之間會形成複雜的博弈關係;
5、不同相鄰的圖案板塊之間都會有擴張的意圖,但最終圖案與圖案之間會形成默契和平衡,不再侵佔對方的範圍。
每次看到一個個圖案不斷髮生變化的時候,我都能想象到一個個QQ群、微信群裡,某個群體的粉絲們協同指揮,如同出征一般維護者自己的區域。一旦出現“侵略”時,還需要修復自己,反擊敵人。
我們甚至可以從應援板中抽象出這樣一個社會模型。
1、每一個圖案,背後都代表了每一種社會思潮以及人群主張;
2、不同社會思潮和人群主張之間會存在強弱博弈,較強的甚至會吞併較弱的;
3、不管是什麼社會思潮、人群主張都需要在規則之下執行;
4、所有思潮、人群在其中都是自由的甚至是流動的;
這多像一個社會啊。不同階層具有不同的利益和要求,構成不同社會思潮、人群主張的主體。各種思潮、人群都力圖擴大自己的影響,爭取到更多的受眾和支持者。於是,各種社會思潮之間相互作用,相互衝擊、相互碰撞。
這個多元化的社會之中,正如羅素所說的,“參差多型,乃是幸福本源”。所有粉絲、群體都能夠在其中獲得一席之地。
“希特勒”的誕生
在這樣一個多元化的社會中,就不存在任何對價值多元的威脅了嗎?顯然不是這樣的。我們可以以小米的logo舉例,看看這18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再回過頭去把52張截圖重新看了一遍。
當然,為了方便大家,我截出了小米logo附近的小圖。上面用紅色的數字標註了這12張圖中的變化。
第1張截圖,小米的logo還算正常,米粉們大有佔領三塊區域的勢頭,讓雷軍的名言、Redmi logo能夠同時站穩腳跟;
第2張截圖,小米的logo中的MI字變成了兩個連寫的MM,Redmi logo畫了一半,雷軍的ARE U OK名言依舊巋然不動。
第3張截圖,米粉們的領土遭到了侵略,小米logo中的MI字不見了,變成了一隻三花貓咪,Redmi logo也被其他畫素點抹花了,ARE U OK也不見了。
第4張截圖情況發生了變化。米粉們收復了失地,讓logo中的MI字恢復了,但是Redmi logo依舊難以修復,只能看到R這個首字母,ARE U OK則是徹底回不來了。
第5張截圖中,米粉們的大本營小米logo雖然還在,但上面的Redmi logo被酷安所取代了,有趣的是,酷安logo還沒畫完,周邊就有一圈紅線,我想這可能是酷安粉絲們在告訴其他人,這是我們未來需要佔用的地盤,閒人勿擾。
在第6張截圖中,酷安logo徹底成型了,甚至比小米logo佔地區域還要大。
在第7張截圖裡,酷安logo在進一步橫向擴張,上面甚至還寫了酷安的英文字母,小米logo則是似乎收到了積壓,遠本方方正正的logo邊緣被綠色畫素點侵佔了不少。
在第8張截圖裡,ARE U OK名言的修復被米粉們提上了議事日程,它被寫進了小米logo中的橙色空白處,旁邊還有一個愛心163的logo。看來網易的粉絲和小米的粉絲是真愛,可以在一起了。
在第9張截圖中,小米的粉絲們又在小米logo右上角加上了mi.com的網址。嗯,這麼折騰大概是希望幫雷軍大大多賣幾臺手機吧。
在第10、11張截圖中,小米logo似乎又遭遇了一次大危機——全盤變花了。
其實這不僅僅是小米一家的問題,是所有圖案都在遭遇的問題。我們可以亮出這張大截圖。
原因是鬥魚某樸姓主播,在直播的時候帶節奏教唆粉絲去毀壞應援板,看到粉絲們都聽話的去毀壞板畫的時候,主播還在主播間吼加油,整個畫板基本都被畫上了各種的彩色的小點,基本上也是面目全非。
這張動圖基本顯示了這個過程。
我在看到這一幕時,第一反應竟然是文明社會遭遇“納粹鐵蹄”的侵略,多元化的自由社會遭到了破壞。
毀畫的狂歡持續了一天之後,《陰陽師》官方出來警告了這種做法,並且還封禁了那些毀畫ID,樸姓主播估計也是意識到了自己的節奏帶得太大了,在微博上公開道歉。
多元化的自由社會重回正軌。
接下來的日子風平浪靜。所有行為都是在原來的基礎上小修小補小修飾。在第11張截圖中,小米的logo上被添了顆愛心,整個陰陽師應援版都進入和諧文明的狀態。
這次事件足以給我們一個警示:
卡里斯馬式的領袖人物往往可以通過振臂高呼,直接破壞原有的社會秩序,而我們需要做的事情是,把這樣的人物關在秩序和規則之中。
自由主義的實驗
這個活動的意義是什麼?我覺得這是一個社會實驗,一個“自由主義”的實驗——它在測試文明社會,能否進行自我管理、自我重塑。
哲學博士段偉文在《網路空間的倫理反思》一文曾提到:
網路社群不僅是一個"電子的新邊疆",也是一個"倫理的新邊疆"。與真實空間中的新邊疆差異之一是,網路社群是一種由各異的旨趣決定的區位化的社群,因此網路社群的倫理建構應該是一種區隔的場域中的微觀倫理建構,而不是整體場域中的巨集觀倫理建構。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網路社群中的微觀倫理是一種自治倫理。
在一個自由的空間中,網際網路的自治倫理,某種意義上也展現了真實社會的自治倫理。
但是,這種自治倫理能不能符合規則?能不能尊重多元價值?其實是存在疑問的。
遊研社在2017年4月曾經也報道過這樣一個類似的話題。
2017年的愚人節,歐美最大的社群之一Reddit在/r/place/版塊做了一個活動:他們在這個版塊的頂部設定了一個1000x1000畫素的巨大空白畫布,並交由每一名社群成員任意塗抹。
當時遊研社寫了這篇稿件—— 《你會創造還是破壞?記一場成了社會學實驗的大型線上遊戲》 。
這是遊研社當時的截圖。
遊研社對這個社會實驗的結論是:
對於我們人類而言,作為具有更高智慧和擁有更強的學習、交流能力的生物,在無序中建立有序,進而產生文明與藝術幾乎也是人類發展的必然。雖然這個過程必然也會伴隨著很多困難,但是在前方必然是文明之光。
不過,在我看來,遊研社的這個結論顯然是太樂觀了。實際上,自由主義的空間同樣是會遭遇破壞的。
雖然在這次應援板上,僅僅只是一天便恢復了原有秩序。但是我一直在想的一個問題是,如果沒有《陰陽師》官方的宣告,這次破壞還會持續多久?三天、五天?無法確定。
我更想說的是,“破窗效應”和“希特勒”式人物的關聯。
美國斯坦福大學心理學家菲利普·津巴多(Philip Zimbardo)於1969年進行了一項實驗,他找來兩輛一模一樣的汽車,把其中的一輛停在加州帕洛阿爾託的中產社群,而另一輛停在相對雜亂的紐約布朗克斯區。
停在布朗克斯的那輛,他把車牌摘掉,把頂棚開啟,結果當天就被偷走了。而放在帕洛阿爾託的那一輛,一個星期也無人理睬。後來,辛巴杜用錘子把那輛車的玻璃敲了個大洞。結果呢,僅僅過了幾個小時,它就不見了。
以這項實驗為基礎,政治學家威爾遜和犯罪學家凱琳提出了一個“破窗效應”理論,認為:
如果有人打壞了一幢建築物的窗戶玻璃,而這扇窗戶又得不到及時的維修,別人就可能受到某些示範性的縱容去打爛更多的窗戶。久而久之,這些破窗戶就給人造成一種無序的感覺,結果在這種公眾麻木不仁的氛圍中,犯罪就會滋生、猖獗。
“破窗效應”告訴我們,社會必須要有規則,另外必須要從身邊做起,抵制那些不良資訊昂——否則“希特勒”會因此誕生。
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個人的作用看似渺小,實則巨大。
所以應援板中充滿了自由,你可以選擇破壞,你也可以選擇建設,在你破壞的時候別人會對你進行制約,當外部力量動員破壞的時候,集體的力量又會出來發揮作用。
這就像一個社會需要具有法治體系。法治體系有一種“自淨”的功能,這種功能就是通過修法調整社會利益關係,以法治方式解決社會矛盾。
在應援板上,“法治”就是事先規定的規則,所有人都需要在規則內行事。成熟社會往往有著完善的法治體系,社會成熟度高,因此也具備自省自淨的力量。
鬥魚某樸姓主播則像是一個“希特勒式”的人物,他帶頭破壞規則,利用個人主義煽動其他人也來破壞規則,自然應援板成了一片狼藉。
但好在規則還在,陰陽師官方是一個更具有規則、正確的牽制力量,它能夠發動粉絲把原本被破壞的規則重新拉回正軌,讓正確的倫理得到公眾認可。
在這裡面,真正重要的問題是,各個圖案的粉絲們真正信仰自己所信仰的東西。
這其實也是哈貝馬斯一貫主張的內容:
政治系統是一個依靠集體決策的系統,公共領域的交往結構則是一個範圍極其廣闊的感應網路,它們對整個社會問題的壓力作出反應,並激發起許多意義重大的意見。
公眾團結在一起才能發揮"宰制力量",把權力引導到一定的路線上來。
作者:吳俊宇,獨立撰稿人。微訊號852405518,公眾號“深幾度”,歡迎署名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