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網際網路泡沫親歷者:那是人生最戲劇化時刻
編者按: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 財經雜誌 ”(ID:i-caijing),作者劉泓君,編輯宋瑋,36氪經授權釋出。
網際網路泡沫時代的矽谷,風暴中心的每個人都在經歷最五味雜陳的心理戰——這裡混雜著急劇膨脹的財富,遍地黃金的機會,人性的貪婪,和荒誕的股票市場
“放眼望去,會場裡的每個人都身價上百萬、上千萬,跟2000年的時候一摸一樣。那些大公司的程式設計師,手裡都拿著價值500萬美元的期權;剛畢業的學生,隨便註冊一個.com字尾的網站,身價立馬上千萬美元。”傑西(化名)這樣感嘆到。他把這批人稱作“Paper Millionaire”,中文是“紙上的百萬無翁”。隨著網際網路泡沫破裂,這些人也都一無所有。
這是他在矽谷最南端的聖荷西會議中心參加的一場區塊鏈會議。比起白天人貼人的盛況,這裡到晚上依然熱鬧不減,晚宴上,世界各地的區塊鏈創業者匯聚於此,還有剛剛拖著行李箱下飛機的創業者,來這裡只希望找投資人說五分鐘的話。觥籌交錯間,有投資落地,有合作達成。每個人都想在這個黃金時代抓住機會,在區塊鏈火熱的時期,大部分人都有“錯失恐懼症”。
看著眼前活躍的年輕人,傑西已經不年輕了。1996年從伯克利畢業,之後經歷了矽谷網際網路從萌芽、高漲到破滅的全過程。07年轉戰華爾街之後,又碰巧遇上了2008年的金融危機。 兩次都身處旋渦中心,他知道區塊鏈也是這樣一個巨大的泡沫,但他還是沒忍住來看看。不同的是,他對繁榮與破滅的輪迴有著肌肉記憶。
《財經》採訪了多位親歷過2000年網際網路泡沫的人。時隔20年,每個親歷者都認為2000-2001年是人生最戲劇化的時期:從一夜暴富回到原點,從手拿四五份Offer到擔心失業,也有人從破產邊緣到驚險上市。這批人算是這場泡沫中的倖存者,但卻同樣經歷了過山車般的心理戰。
(圖/視覺中國)
要理解經濟週期如何起作用,最好的方法是親身經歷。若不能親身經歷,不妨回頭看看20年前矽谷這場泡沫:資本市場的貪婪與恐懼,急劇膨脹的財富化為泡影后的人性,網際網路格局的形成與鉅變,都濃縮到一個相當短的時間。泡沫破了,真實的世界才出現了。
升溫·股市瘋了
魏鬆祥(Steve Wei)從小家裡窮,迫於掙錢與找兼職的壓力,1989年進入清華的電機系之後開始自學程式設計。學會程式設計之後,通過兼職收入,魏鬆祥很快從班級裡最窮的人變成最富有的人。1995年,他接受WebEx創始人朱敏的邀請加入公司,他成為WebEx第一個技術。他在1998年成功拿到美國的H1簽證,帶著團隊裡的十幾個人來矽谷繼續做研發。
“我過來以後,見到美國的朋友就懵了。”魏鬆祥指的是股票。即使在1997年,中國炒股的人依然是少數,美國的股市正在一個瘋狂時期。他把從中國帶來的一小部分錢,在E-Trade上開了一個賬號。
“當時中國叫打新股,美國也是,股票一上納斯達克,至少翻3倍,幾十倍都有。比如給你2000美元給你100股,一上市就直接漲到了1萬美元。”
“98年放了一些錢進去,當時任何人都是股神,任何人都能掙到錢。只要公司一上市,股票就翻倍式的漲。”這讓他類比起了如今的區塊鏈:“當年也是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網站。”
讓股市暴漲的種子是在1995年8月9日埋下的。成立不到16個月的網景瀏覽器在美國上市,定價14美元,開盤後一路飆升至71美元,兩個小時內,500萬股被搶購一空,收盤價58.25美元。那一年,24歲的網景創始人馬克·安德森,一夜之間成為矽谷與華爾街最炙手可熱的人物。
“自網景上市以來,世界就不再相同。”《紐約時報》專欄作家托馬斯·弗裡德曼寫道。當時微軟是世界市值最高的公司,網景被比作“網際網路領域的微軟”,安德森本人被人稱為“下一個比爾·蓋茨”。無論是財富創造還是媒體關注度,網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 《華爾街日報》在評論中寫道:“美國通用動力公司花了43年才使市值達到27億美元,而網景只花了1分鐘。”
從1998年到2000年,納斯達克從1000點快速漲到了5000點。在股市最瘋狂的時候,傑西的同事每天早上起床聽股市播報的廣播,聽完之後就來辦公室給大家分享資訊。搬家之後,辦公室裡的“小喇叭”新家沒有廣播訊號,就每天騎車去以前住所附近聽廣播,繼續分享。那一年,一名雜誌記者每週研究10支股票。這本雜誌每週一上市的時候就被一搶而空,然後是他推薦的各種股票漲停。
“我夫人給我開了7個股票賬戶,我到處炫耀說今年的年化收益率達到了100%,結果我朋友說他一週的收益率就達到了100%。”傑西告訴《財經》。
對工程師來說,90年代末的矽谷是大施拳腳的地方。傑西也是中國首批來矽谷的技術淘金者。1998年,從清華到伯克利大學,再到矽谷創業公司的軟體工程師,在一個人人創業的時代,傑西放棄技術路線,在矽谷建立了自己的諮詢公司。
那時,他去兩家創業公司談合作。與矽谷老土的風格不同,當他進入到那些漂亮的寫字樓,裝修現代的辦公室,他開始羨慕在這裡上班的程式設計師們。最讓他印象深刻的是員工的精神面貌,每個人話語、儀態上的自信,他恍惚間感受,人生怎麼這麼不公平。“重要的是,這些人還都是百萬富翁。”
他告訴《財經》:“當時如果你不在高科技行業,沒有這家那家公司的股票期權,只是一家公司的小員工,會有很大的心理壓力。這種與環境的對比,會影響人的判斷。”大多數人,會在股市上把這種“不公平”找回來。
身邊人突然暴漲的財富是身在這場泡沫中的人最直觀的感受。那時候矽谷華人的圈子不大,當時的中國人還笑話老美,股市那麼好賺錢,他們怎麼不動。後來傑西反思,是因為很多美國人經歷過真正的經濟週期,之前的肌肉記憶讓他們更剋制。
“網景效應”掀起了矽谷的網際網路熱潮。1999年這一年,在美國上市的457家公司中,有308家來自科技行業。市值排名前十的公司中,科技公司佔了6個。巴菲特成為華爾街的靶子中心——價值投資理念不再流行,取而代之的是投資“贏者通吃”的成長型公司。
看著納斯達克的曲線80多度上去的時候,傑西有些心慌,他出來了。在前前後後的幾次訪問中,傑西真正提早出來不僅僅是判斷力。當時他的諮詢公司每個月有著穩定的現金流,每個月的正現金流讓他在面對身邊朋友、工程師價值翻番時,他在經濟方面也沒有差太遠。這種現金流入的業務,穩住了他的心態。但絕大部分人,沒能忍住。一時間,人人都是股神。
狂熱·懷抱夢想的年輕人
1999年從南加州大學資訊科學研究院畢業的時,邱諄在人生的黃金時代,趕上了網際網路高速發展好時代。
十年磨一劍來形容邱諄一點也不過分。他加入了當時矽谷風頭正勁的公司——思科,那時思科是全世界最大的IP技術提供商,還去了思科當時最核心的IP協議組,準備開始大幹一場。他就是傑西口中那些拿著大公司期權的工程師,不炒股,技術範兒。
他是中國最早一批接觸到蘋果電腦的人,從小學開始就迷戀上程式設計,一路參加計算機競賽包攬各種獎項。在邱諄那個時代,喜歡程式設計並不是一個主流的想法。1997年從北大計算機系畢業時,計算機還是一個冷門的專業,畢業後也不外乎兩種出路——留校任教或者出國深造。90年代末,來美國的門檻很高。那時,簽證難拿,工作機會也少。
去北大之後,他目標明確執行迅速——大一過六級,大二過GRE,之後在圖書館的公共電腦上,用還沒有圖形化的基於DOS的網路瀏覽器尋找讀研的留學資料。不出意外,他順利拿到了美國7所頂尖大學的全額獎學金。最終選擇了南加州大學(USC)的資訊科學研究院(ISI)。美國科學家Jon Postel是網際網路的發明者之一,也是TCP/IP協議發明的奠基者,邱諄所在的ISI學院正是這位網際網路的奠基人在南加州大學工作的地方,也成為TCP/IP的誕生地。
剛畢業的學生最容易接受新思想,比起巴菲特式的剋制,他思維轉換迅速。 他畢業之後接受的觀點是這樣的:網際網路這種新生事物打破了資本主義的經濟規律,因為傳統資本主義的週期是產能過剩造成的,而網際網路是有了需要再去做,沒有實體行業產能過剩的說法,因此網際網路沒有經濟週期。
當網際網路出現時,華爾街也正在不斷改變對它的態度,最重要的一點是——該如何給網際網路公司估值。網景瀏覽器改變了華爾街對網際網路的看法。此前,實體經濟是賺取價差,微軟、IBM也依靠賣軟體產生收入。但網景瀏覽器第一次免費給使用者使用,後來發明了向企業收費的商業模式,這種創新的方式打破了華爾街的定價模型。
正當華爾街困惑該使用何種新模型時,網際網路女皇Mary Meeker提出了“燒錢換增長”的概念。邱諄很自然的接受了這種說法,創業一定要先掙錢的想法被打破了,轉而把評價公司的指標換成了“UV、PV、GMV和DAU”這類增長指標。那時,他一度思考,是否需要一套全新的經濟理論去解釋網際網路這種新生事物。
後來,這種思想也影響了中國第一代網際網路企業的成長。“要麼做大要麼滾蛋”,這種矽谷的投資方式,也成為海歸投資人評價網際網路公司的重要指標。那的確是網際網路搶使用者的黃金時間段——1995年,全球網際網路網民不到4000人;到2000年,網民數量達到3.61億。
這種思潮下,很多人是WebVan與Pets.com的忠實簇擁者,這是當年的明星公司。前者是一家食物配送公司,在1999年宣佈投入10億美元,預備在兩年後擴張到26個城市。後者是一家寵物電商,這家公司把廣告打到了美國廣告史最貴的“超級碗”上,還買了它的黃金時間段,無論是感恩節大遊行中的熱氣球,還是寵物玩偶的群眾群訪,pet.com營銷玩的溜,很快在美國家喻戶曉。
瘋狂的城市擴張,洶湧的廣告營銷,融資就是勝利,增長就是一切。這種氛圍下,花錢都不是問題。那時,矽谷多的時候每天有15個技術公司的聚會,每次聚會的食物與酒水支出可達3-5萬美元。那些社交活躍分子,經常處在趕場的狀態中。只要會寫Java或者C++,可以隨隨便便過來5-6份Offer。
在網際網路的繁榮時期,風險投資行業也屢屢創下輝煌。德豐傑(DFJ)風險投資基金蒂姆·德雷珀(Tim Draper)告訴《財經》:“1998年開始,我們的投資收益率好的有些不同尋常。”
比起現在的低門檻創業,當時網際網路創業門檻比現在要高的多。那時候,建立網站離不開矽谷的四大巨頭——Sun的小型機、Oracle的資料庫、EMC的儲存,以及思科的網路基礎設施。
當時魏鬆祥所在的WebEx剛建立,一口氣就買了五六個幾萬美金一臺的集裝箱,並投入大量的錢做資料庫。“沒有這些東西,你的網站搭起來只能幾百人訪問,當你的網站要幾十萬人訪問,就有很大的技術門檻,至少需要投入100萬美元。”
當風險投資的錢進入創業公司,創業公司又把這些融資買了這四家的服務,相當於市場的大部分錢湧入了當時建立網站離不開的四大巨頭。以思科為代表的科技公司市值很快從1000億美元迅速漲到5400億美元,在2000年3月,思科壟斷了多協議路由器市場;微軟則陷入壟斷的官司中,思科一度成為全球網際網路市值最高的公司。
此時,身在思科的邱諄手裡的期權一年就翻了近5倍。儘管剛畢業沒多久的他還沒考慮買房,身邊的同事們紛紛買起了高爾夫球杆。
在矽谷最繁榮的時間,串聯起兩旁科技公司的101公路經常大堵車。出門吃飯排一兩個小時的隊,午飯時間找不到停車位,過來出差定不到旅館。如今,不管是101高速上的車流,還是吃飯等位的速度,跟2000年泡沫的鼎盛時期很像。
邱諄所在的組可謂是網際網路創業時代的黃埔軍校。不斷有好的工作機會找來,剛剛畢業的學生工資很快可以漲30%、50%,外加即將上市或者已經上市公司大量的股票期權,人心浮動,跳槽頻繁。
創業者醉心於融資與擴張,工程師們醉心於股票與期權,網際網路巨頭們也開始了壟斷與創新的世紀之戰。1999年,當年網際網路的開山鼻祖網景瀏覽器,結束了自己的絕對領先地位上市之後,被美國線上以42億美元收購。
當年,網景的勢頭讓比爾·蓋茨很快坐不住了,1995年,微軟就開發了自己的IE瀏覽器和作業系統。儘管第一版IE瀏覽器建立在部分網景的程式碼上,表現上也乏善可陳,但在微軟不停更新IE瀏覽器的版本,加上“捆綁銷售”戰略,網景股價不停下跌,最終連安德森本人都在拋售自己公司的股票。網景的絕對市場優勢結束了。
1997年,安德森起訴微軟壟斷市場,向美國司法部提出控告,稱微軟利用作業系統捆綁銷售瀏覽器軟體,打擊競爭對手,涉嫌違反公平競爭原則。這起轟動一時的官司卻意外幫助了很多如今的巨頭。
此前,美國已有過根據《反壟斷法》拆分AT&T和埃裡克森美孚石油公司的先例。當時的微軟作業系統如日中天,為了避免100%壟斷市場獨孤求敗的尷尬局面,微軟花了1.5億美元出手為競爭對手輸血打氣,拯救了當時半死不活的蘋果麥金塔作業系統,奄奄一息的蘋果得以續命。
承載了微軟全部火力的網景,也為雅虎、谷歌、美國線上爭取了更多生存空間,網景是巨頭壟斷下的第一滴血。沉浸在一夜暴富夢想中的人們還沒有醒來,伴隨著收購,網景的時代結束了,但網景留下的官司還懸而未決,網際網路行業也隨著網景落幕即將迎來調整。
2001年的春天,儘管納斯達克股價已經開始跳水,狂熱中的人們還沒有醒過來。邱諄跳槽了,去了一家創業公司,有了更高的工資,更多的股票,更大的空間。
破裂·從身價百萬到一無所有
“當比爾·克林頓把司法部帶到微軟時,網路泡沫破滅就被煽動了,它讓科技市場感到寒意。”當問及網際網路泡沫為什麼破滅時,DFJ風險投資公司合夥人蒂姆·德雷珀(Tim Draper)這樣告訴《財經》。他指的是安德森起訴微軟反壟斷以後,美國司法部對微軟發起調查。
2000年3月10日,科技股價走上頂峰,也是當年納斯達克的歷史最高峰。一家投資機構在美國《巴倫週刊》中發表了一篇《Burning Up》的文章,調研了207家網際網路公司,預估51家網路公司現金流面臨枯竭,以當時的燒錢速度計算,幾乎所有的公司都撐不過12個月,亞馬遜也不例外。也是在3月中旬,關於微軟壟斷案的判決即將出結果,市場上開始傳播各種流言蜚語。人們對於微軟能贏得官司的信心越來越弱。股市開始滑落。
4月,聯邦法官托馬斯·傑克遜的判決終於下來了,他稱微軟公司的確存在壟斷行為。這份判決很快終止了市場的狂熱情緒。當時,微軟長期是科技股市值的第一名,直到判決前後被思科超過。 股市考驗的是投資者的信心,在監管面前,科技巨頭可能面臨的分拆與隕落的訊息迅速引來市場恐慌,科技股在達到歷史高峰後開始了長達兩年的持續下跌。
美聯儲從1999年到2000年加息到之前的6倍,微軟壟斷案在上訴、駁回判決、解僱法官傑克遜的反覆中重現生機,納斯達克卻在壞訊息接踵而至中大跌,偶爾也會隨著一些好訊息的到來小幅回升。對於很多創業公司來說,在股市更大程度的崩潰前抓緊上市,是挽救現金流的最後一根稻草。
當時,亞馬遜股價從100美元跌到9美元,甚至有分析師預言它會倒閉。 “2000年底,網站型的全部市值都跌光了,亞馬遜、雅虎也跌完了。”魏鬆祥告訴《財經》。他賠光了之前98年炒股賺的所有錢,他意識到投機性越強,回報越高,但老股民會清倉,他們這些沒有經驗的人,危機來的時候就成了被宰割的物件。
魏鬆祥錢賠光的時候,他就想自己怎麼那麼傻。當時,公司也處在一個很不好的時間點。由於公司是賣服務而不是軟體,客戶按月支付,每個月就付幾千美元。從1999年開始,矽谷的公司都在瘋狂的擴張中,魏鬆祥的公司收入低迷,不到一百人的團隊已經有十幾個人跳槽去了其他公司。
週期不好的時候,公司也融不到風險投資的錢。不上市,現金流就斷了。2000年,WebEX有了些收入勉強上市了。即使這樣,當時華爾街的分析師根據公司的現金流預測,這家公司很快會倒閉。
WebEx是與網際網路週期相反,卻頻頻死裡逃生的公司。魏鬆祥感嘆,如果拖到2001年股市繼續下滑,很可能就上不了市了。漸漸地,他發現轉機出現了:美國人在情緒最壞的時刻,公司業務上去了,因為熊市出差的人更少,使用電話會議的人就更多。
他回頭看當年跳槽的人,這些人股票沒了,需要重新面臨找工作的問題。當同事們紛紛跳槽的時候,魏鬆祥也曾經羨慕過。但他當時認為,很多人去的公司都不靠譜,程式設計師界有一條鄙視鏈:寫C++看不起寫網頁的人,因為寫網頁太簡單了。那時候他認為“用網頁做出來一個產品有什麼含金量”“電商有什麼含金量”。現在看來,當時的想法也不全對。
911事件發生之後,股市再度暴跌,恐怖襲擊帶來的人們對出差的恐懼,他的客戶又一次激增。在網際網路公司頻繁破產的時代,他們是幸運的那一群。有了客戶就有了收入,就能活下來;而那些還沒有找到商業模式的公司情況不妙。2000年底,首先是網際網路公司跌沒了;在2001年之後,連思科、英特爾這類的老牌IT公司股價也蒸發了80%以上。
在公司上市前,他炒股賠光了之前賺的錢。在2001年,他賣掉了公司股票,在很多人抱著還能漲回去的幻想中,他做了一筆空單。幸運的是,自己炒股賠的錢在這筆做空中又賺回來了。
很多當時赫赫有名的公司,則沒有那麼幸運。2000年11月,Pets.com倒閉,這是第一家關門的網際網路上市公司,這也是邱諄對網際網路泡沫破滅的第一印象。到2001年中,納斯達克很快跌到不到2000點。此時,名聲大噪的WebVan也因為資金燒完倒閉了。
這兩家代表性的明星公司死亡,直接原因都是現金流斷裂。Pets.com花了大額價格營銷,但能隔著幾個時區購買狗罐頭、貓砂的人依然是少數,那時的物流也遠不如今天發達,還不如走路去身邊的超市。WebVan就更荒誕了——試想卡車司機在擁擠的舊金山城堵了幾個小時,然後花費高昂的停車費,最後只給使用者送了幾瓶蘇打水。為了吸引使用者,他們當年還提出了“免費配送”。直到今天,亞馬遜也不敢在美國推出“免費配送”。
並不是所有人都是華爾街激進派的觀點,巴菲特因為當年不投資網際網路公司,至今依然扣著不看好科技股的帽子。當年一些巴菲特的簇擁者,從1999年開始做空,那時,做了20多年二級市場投資的保羅·麥恩泰(Paul McEntire)就是一個。
他代表著老派投資者的觀點:他從一開始就不看好網際網路, Pets.com和WebVan都是很傻的想法,網際網路泡沫則是一幫23、24歲的小孩,對公司管理一無所知,卻把公司送上了納斯達克;那些風險投資者們也“只能掙一小會兒的錢”。
當時,他在做自己的對衝基金。麥恩泰的朋友在1999年的巔峰時期,曾經一度賬面浮盈4000萬美元,他問朋友需不需做個對衝,代價是如果市場上漲會少賺一些錢,朋友拒絕了。 像麥恩泰這樣做空的專業投資人不在少數,華爾街的空頭們早已在暗中行動。
邱諄跳槽的時候,納斯達克已經過了巔峰時期。他並未意識到,之後到來的是一場長達數年的冬天。2001年,他新加入的創業公司也是做核心交換機的,他在這家公司一呆就是8年,成長為最核心的高管。直到這家公司在2008年被收購,加上兩年鎖定期,就這樣,他度過了畢業之後的第一個十年。
曾經人人都是百萬富翁千萬富翁,不到一年的時間,這些人又回到原點。
很多在泡沫巔峰期跳槽的人,因為被期權協議鎖定,通常要晚一年才能解鎖。如果一個工程師恰巧在2000年跳槽,根據期權協議,即使紙面財富達到200萬美元,也是滿一年以後解鎖才能賣。不到一年的時間,網際網路公司的股票跌去了90%,甚至99%以上。曾經的希望,都變成了一堆廢紙。
更慘的是炒股沒有及時收手的人。按照美國的報稅制度,資本所得稅通常在次年的春天申報。很多人1999年在股市賺錢之後,等到2000年報稅時,當時賺的所有收入全部賠進去了,分文沒有賺取,卻不得不支付上百萬的稅單。 最後,很多人一無所獲,不是輸給了崩盤的股市,而是欠下了美國國稅局的“天價稅單”。
成立6年之久的亞馬遜之前都陷入與其他公司的苦戰中。2001年,貝佐斯接受採訪時稱:“這些.com的公司大量花著風險投資人的錢,這些錢來得容易,花出去也容易,他們網上每筆買賣不惜虧損5-10美元。如果亞馬遜要生存下去,就必須陪著他們瘋下去。”令貝佐斯安慰的是這種泡沫正好這個時候破滅了,避免了亞馬遜陷入更深的窘境。
繁榮的時刻,矽谷裡擠滿了各種來這裡淘金的人,從新澤西過來的,波士頓來的,還有各種地方偷渡來的。如同現在的科技公司裁員潮一樣,泡沫帶來的裁員潮,邱諄身邊很多程式設計師回國了。現在看來,這批華人錯過了矽谷的好時光,卻參與了中國網際網路的崛起,成為BAT的早期員工。
此前,斯坦福的金融課程很多都是教人如何賺錢。在危機之後,大學裡開始開設風險管理的課程,也多了更多政策去監管股市。這場泡沫,來的猛烈去的也突然。
(2001年4月19日,美國加州,求職者排隊進入一場為矽谷失業者舉辦的招聘會。圖/視覺中國)
寒冬·最艱難的時光
如同今年網上很流行的一句話“2019年是上個十年經濟最壞的一年,確是下個十年經濟最好的一年。”熬過泡沫破裂初期,只是考驗的第一階段,更持久的考驗,在接下來的幾年。
2001年12月底,世界最大的能源公司安然申請破產保護,此後證券市場造假醜聞不斷。2002年美國國會報告中稱,這類造假“徹底打擊了投資者對股市的信心”。之後,薩班斯-奧克斯利法案(Sarbanes-Oxley Act)在數次激烈爭議中匆忙出臺。 儘管這個法案看起來更像是一個會計改革法案,它標誌著美國證券監管思路的根本性變革:從披露轉向實質性管束。
德雷珀這樣的批評者認為,它加大了外國公司和中小企業在美國上市的成本,也限制了股票市場的流動性。對還未上市的中小企業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躲過了網際網路泡沫現金流問題的WorldCom因為會計問題被迫停業,後被收購。此法案出臺後,網際網路行業於2002年跌倒了歷史最低點。
對大多數創業者而言,最艱難的幾年是2002年到2005年。很多公司這四五年都熬不過去,一路走下坡路。當公司走下坡路,人才就會流失,剩下的都是質量不高的。 “週期時間太久是扛不住的,一兩年或許可以回來,讓業務進入軌道。如果當時業務當時還沒有定型,就很不靠譜了。”魏鬆祥這樣總結。
對很多風險投資公司來說,2000年並不是危機的開始。蒂姆·德雷珀(Tim Draper)對《財經》回憶:“2000年並不難熬,因為當時投資了Skype和百度。2001年是下滑的開始,而最煎熬的時光,是在2006年。
危機到來的時候,矛盾也格外激烈。德雷珀與LP們的溝通變成一件困難的事情,尤其是那些小LP。因為對他們來說,這是他們人生中的一大筆錢,即使是一筆極小的投資,他們也會過問的非常細緻。
2002年,裁員在矽谷已經是家常便飯。誰誰誰被裁員了,哪些公司又關門了,是當時吃飯的永恆話題。那些大公司裁員的謠言滿天飛,奇怪的是,這些謠言總被印證是真的。當公司進入三天兩頭的裁員期,氣氛變得更加嚴肅,周圍的人說消失就消失了。
2002年,徐皞從華盛頓再次踏上矽谷時,蕭條顯而易見:“雖然不說鬼城那麼嚴重,但這是矽谷,怎麼會這麼清冷。”最明顯的現象是101不堵車,吃飯也不排隊了。那些曾經擁擠的辦公樓,變得空蕩。
徐皞加入VMware的第一天,他同事在慶祝他入職時問他:“大家都在離開矽谷,你為什麼逆潮流這個時候加入了?”網際網路泡沫時代,他還做過當一夜暴富的夢。加入VMware時,他已經不再對股票期權抱有希望。如今,絕大部分工程師跟他一樣,判斷的標準從財富迴歸了成長空間。VMware想要做一個作業系統,想到他可能會參與到這個世界下一個作業系統的研發,這件事讓他興奮。
當被問到徐皞是六個月還是兩三年意識到在經歷網際網路泡沫破滅時,他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過了幾分鐘,他說是六個月。2002年,他加入VMware,只談了工資,完全沒有在意股票期權給了多少。
徐皞提到的六個月,指的是距離911事件發生之後的六個月。911事件,是股市的一個分界點。很多還在掙扎著希望很快回漲回去的人,在那一次暴跌中,死心了。
“股市破了所有人都覺得短期內會再漲上去的,這是人性對一些事情自然而然經歷先否定再接受的過程,大部分人需要6個月甚至兩三年才會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徐皞告訴《財經》。
傑西在低谷期撐著自己的諮詢公司,這家公司與絕大部分網際網路公司不同,它更像一個現金流很好的小生意。2006年,他把公司賣給了美國銀行,離開矽谷去了東海岸。
如今,邱諄已經多次轉換賽道,從研究技術成為一名投資人。在《財經》的幾次拜訪中,他曾經感嘆:“人工智慧經歷了幾次沉浮,那些曾經做著冷門研究的同學,沉寂了數十年,如今又火了。”
前文提到他曾經一路參加計算機競賽,包攬各種獎項。競賽到了高中組,最後都會變成研究下棋問題。下棋,也是人工智慧的核心研究方向。在國內,只有少數高校在研究生與博士期間開通此類課程。從高中開始,為了參加競賽,他就找各個高校關於計算機的研究生課本來看。過往對競賽的痴迷,邱諄在研究生期間選擇了人工智慧方向。
研究生時光,他的研究領域是無人機組隊和多機器人協作踢足球(Robocup)。畢業那年正值網際網路的黃金時代,留校做人工智慧的研發是個苦差事。在幾波潮流中,人工智慧起起伏伏,直到今天,“多AI協作”系統仍然未能商業化,計算機視覺技術的突破才讓自動駕駛行業在商業化上開始突飛猛進。也是在2016年,谷歌旗下的下棋高手Alpha Go首次戰勝人類頂級選手,再次帶來人工智慧的繁榮。
網際網路當年的問題,與人工智慧如出一轍:明明是十年,甚至二十年才能解決問題,很多底層的基礎問題還未解決,很多人在大躍進時代希望一年解決。
當年,搜尋網站很多。邱諄當時對一個很小的搜尋網站印象深刻——比起其他那些搜尋引擎上都是各種公司花裡胡哨的廣告,這家搜尋網站的頁面很乾淨,尤其好用的是,搜的結果準。這個頁面乾淨的小清新網站,就是谷歌。
2001年,泡沫破裂之後,谷歌開始通過賣“關鍵詞”賺取收入,活下來了。直到今天,谷歌Adwards廣告系統成就了它印鈔機式的商業模式,很快發展壯大,於2004年上市。
1999年,華爾街給了亞馬遜300億美元的瘋狂估值,說它瘋狂是因為當時這個估值建立在世界上的每一本書都有亞馬遜來買賣才合理。徐皞身邊的大多數人都是97年開始工作的,他身邊的每個人都經歷了那場網際網路泡沫,財富來來去去,絕大部分人都沒什麼變化。他認為,那時真正財富增值的那批人,很多是在谷歌早期加入公司的人,且不只呆了3-4年,而是在谷歌早期呆了10以上的人。“財富增值還是需要你輸出價值的積累,賺快錢是有,那跟去拉斯維加斯賭一把有什麼區別呢?”他說道。
這二十多年來,徐皞已經早期加入VMware在內的5家初創公司,同時涉足了投資領域,他的觀察是:直到今天亞馬遜遠遠沒有佔據100%的圖書市場,但它的市值是1999年的近20倍;貝佐斯早就已經在思考如何把使用者的行為資料轉換為商業價值,他的故事告訴我們,光看當前階段商業模式,不看創始人格局會有侷限性。
他也因此糾正此前的一個錯誤:“我以前老跟人說,如果你是一個幾十幾百人的公司員工,CEO跟你沒什麼關係。現在看來,即使是一個十萬人的公司,CEO至少要佔我權衡的50%。”
在網際網路泡沫之後最難熬的五年裡,無數公司倒閉了,新一代的偉大公司誕生了。
輪迴·危與機共存
2000年的那場科技泡沫,從繁華到凋零,是矽谷、華爾街、華盛頓三者合力的結果。這是技術變革掀起的個人英雄時代,外加華爾街金融巨頭們瘋狂造勢的結果,當然也少不了“壟斷與反壟斷”之爭,和監管政策的作用力。
不看好網際網路的麥恩泰在1999年選擇了做空,逃過了矽谷那次網際網路泡沫,卻沒能逃過2008年的金融危機:“所有的股票都跌了,房價跌了,無一倖免。”比起8年前的科技泡沫,麥恩泰認為2008年的金融危機是全球性的,更大範圍的災難。
“2006年到2007年,矽谷開始復甦,才過了不到五年,年輕人們又開始囤房子、囤跑車,買了一套房子又想買第二套、第三四五套。”很快,人們忘記了那場泡沫,很多人在2008年的危機中,失去了自己的房子。
一方面,美國次貸危機引發了全球經濟動盪。另一方面,2008年的矽谷,卻是值得被科技發展史銘記的一年,世界真正被改變了。
2007年,喬布斯穿著那件經典的黑T恤與牛仔褲,釋出了新一代iPhone。一年之後,蘋果應用商店誕生;安卓作業系統也出現了,開始與蘋果分庭抗禮——一個嶄新的移動網際網路時代到來了。
對於更多小公司來說,亞馬遜雲於2006年的誕生降低了成本,網際網路創業必須大規模購買伺服器時代結束了,Linux儲存技術的提升,創業門檻又降了很多。“亞馬遜雲出來以後你創業的成本可以忽略不計了,那個時間點開始,網際網路創業沒瓶頸了。”魏鬆祥說道。
2008年,有了應用商店,有了共享經濟,亞馬遜雲開始應用,還有無數移動互聯公司即將來臨。然而,科技股卻已不再是華爾街的寵兒。那一年市值最高的十隻股票中,已經變成石油、天然氣等能源公司,微軟是唯一一隻科技股票。
說起來,魏鬆祥加入的網路會議公司WebEx算是2000年那場泡沫的受益者,因為經濟的下行為他積累了客戶。2008年,共享經濟的鼻祖Uber、Airbnb以及辦公室共享公司Wework均誕生在這一年。很難想象,在經濟繁榮的時候,美國人會把自己的車子、房子、辦公室分享給陌生人使用。正是經濟的下行期,為這些公司的誕生提供了土壤。
提到2008年,傑西幾次欲言又止:“對我也算是好事,但是整個過程很難熬。”那時,他正在一家量化基金。在金融危機之前,他已經察覺到苗頭不對。之後,他所在的部門率先帶人開始做“風控系統”。 金融危機之後,整個華爾街開始重塑公司文化,從此前的注重盈利到注重穩健。
兩次危機之後,傑西對週期和股市的態度一直在發生轉變:從最開始炒股相信自己的眼光,到相信大盤與指數基金,到如今,他已經不炒股了。因為論炒股,華爾街的機構永遠比他專業。他的心得是:“炒股錯在優化,很多人策略好好的,一優化就賠錢。”正如查理·芒格曾經說的:“你需要的不是大量的行動,而是大量的耐心。”
聖誕節前,年過七旬的麥恩泰還跟太太開玩笑說,沒準他能在老年成為巴菲特。這些年,他做過共同基金,也做過私人的基金,到現在是Palo Alto諮詢公司主席,股市給他上了一課:“想成為伯克希爾那樣的公司需要耐心,客戶們大多沒有耐心。”
網際網路泡沫破滅了,思科到今天也沒有漲回到2000年的巔峰時期,微軟市值在2018年又短暫登頂。亞馬遜上市價格1.73美元,網際網路泡沫巔峰期98美元,隨後跌到9美元,如今,亞馬遜價格高達1670美元。當年不起眼的蘋果登上了王座,谷歌、Facebook在網際網路泡沫破裂後崛起,網際網路被深刻地普及了。
這些年來,魏鬆祥還建立了一家視訊會議公司被華為收購。2013年,他又建立了Dingtone,目前正在把自己的公司業務轉向區塊鏈方向:“我當時看別人做去中心化的通訊應用,心裡咯噔一下,如果這個事情起來了,我們就完了。我們殺進來,不是眼紅區塊鏈,通訊很容易去中心化。這個不做,我們將來怎麼活下去。”
第四次創業,魏鬆祥看到了網際網路泡沫那年的影子,他憂慮區塊鏈的瘋狂融資與套現會把行業毀掉。
荒謬的是,當他全力殺進來,註冊新公司Top Network,融資800萬美元,給兩家公司建立防火牆,並把核心員工調動來新公司,那家讓他“咯噔”一下,融資數額是他們五倍的競爭對手,在區塊鏈最風風火火時期進入的這個領域的公司,已經事實上停工了。當年的網際網路的泡沫,在區塊鏈領域再次輪迴了。
歷史總是相似的,但每一次相似又不盡相同,一輪輪的行業週期還在輪番上演。慢慢來,比較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