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優秀的人
(一)
深圳,南山科技園,騰訊大廈旁邊的咖啡廳打烊在晚上9點。最後一桌客人從屋裡挪到屋外,玻璃杯被收走,他們用塑料杯喝水。一名中年男子正在講述一個價值幾億美金的計劃。他已經從早到晚講話9個小時,嗓子已經冒煙,但並不能抑制住自己展望未來的壯志豪情。
如果我們這三天都尾隨這名中年男子,那麼你很可能會被他的激情打動。他來到深圳選拔人才,從早到晚安排了滿滿的面試。要做一個新的基金管理公司了,原來閒散自由的創作者階段告一段落,又回到了他熟悉的投行節奏。而作為創作者的這一段日子,他做了“得意忘形”的播客,給得到App寫了一年的商業案例分析,於是有了我們今天在深圳看到的場景——當他說自己想要招人的時候呢,就收到了非常多讀者的申請,自然了,優秀的人太多,光是深圳三天面試下來,自己就能脫幾層皮。
這一回正湊巧,我也去了深圳辦事,於是得以觀摩幾場面試。這一回觀摩面試,讓我進一步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實在是一個不學無術的人。聽上一會兒講股票,分析和商業的東西,哎,腦袋就疼了起來,也喘不上氣來了。於是要用意志力堅持聽完一場,就要立刻多吃兩大碗米飯,才能填補我虧空的能量。
有些東西很好,但是再好,它不屬於我的世界。但我知道這位朋友一定會成功,他會如飢似渴地閱讀所有的公司材料,能寫出一整年的商業案例分析,根據自己對各個公司的瞭解準確地下手購入股票;連朋友過生日,他也送股票;講起自己研究過的公司,熟悉的公司,他會精確地記得不同的資料和事件。這就是一個人能連續講話9小時也停不下來的能量,他知道自己在玩的遊戲,他熱愛自己在玩的這個遊戲,他全心全意地投入著在玩這個遊戲。
實在是非常優秀的人。又在一個眾人都羨慕,非常優渥的行業裡,實在也是更令人羨慕了。我認識許多學金融的聰明人,我也認識許多在這個行業,或是想要進入這個行業工作的人。細細想來,卻很少在他們的臉上,看見這位中年男子的神采,那種講起某家公司就是京腔快板,眼睛發亮的神采。
一位認識多年的讀者,也想報名參加面試,她卻最終未能完成申請。她說自己在寫的過程中,就被困住了,寫不下去了。她覺得自己根本就不夠優秀吧。她想,如果自己能夠參加面試,能夠入選,那麼就說明自己能夠得到一個優秀的行業,優秀的人的認可,那麼,這就會說明她本身是一個優秀的人吧。
是啊,不是說,最優秀的人,都去了投行諮詢嗎?
(二)
我也想成為一個優秀的人啊,最優秀的那種。最好能讀哈佛商學院,去頂級投行工作,履歷上寫滿了天文數字級別的大專案,領口都帶著金閃閃發光的那種,那該是一種多麼洋氣的夢想啊。
還有另一種優秀,也很令人神往啊。辦一個網際網路公司,刷刷地融資,刷刷地招人,刷刷地上市了,刷刷地上電視談夢想。登上人生巔峰是怎樣一種體驗?我也想在知乎上雲淡風清地回答啊。
可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別人的英文可以拿去看股東信,看財報,分析的津津有味。我的英文卻只能沉迷在小說和詩歌裡,走也走不出來。讀了一個社會學的本科,一天到晚沉迷學術思考不知歸路。我就告訴自己,好,你要現實一點哦,要接地氣一點,於是又讀了一個商科創業的輔修。年輕的時候,還是太高估自己了,結果就是 —— 哲學歷史的書看了一大堆,半本傑克韋爾奇這種通俗書都看不完。
更氣人的是,我以為我的記憶力算很好,可是商業書,我看了就忘,忘得一乾二淨,什麼也不記得。那時候佈置的課外閱讀經典吧,《失控》、《長尾理論》之類的,好多同學捧在手裡奉為聖經,學商科的課,別人做的案例,做的財報,怎麼就那麼上道呢?而我呢,我才知道,原來我自己真的很差勁啊。
這麼多年,還是一點長進也沒有。每一年會歷史性地抽風一次,說,好的,那麼接下來我們就認真學習商業吧!於是訂閱了《福布斯》,訂閱了《經濟學人》,訂閱了網際網路科技的《連線》雜誌,花了幾大百,告訴自己,現在你長大了,財經之旅應該要開始了。然後一篇不看,繼續神遊天地間,直到下一回信用卡續費,如夢初醒驚坐起,趕緊取消訂閱。
如果說這扇門,是通往金字塔頂尖的話。那麼上帝對我做的事情,不是關上了這扇門,而是彈了一下我的腦門兒,讓我徹底忘了還有這麼一扇門。
《聖經》說,尋找,就會看見;敲門,就會開啟。
它沒說,根本就不知道這扇門存在,是怎樣一種體驗?
(三)
於是,當深圳的這位讀者告訴我,她想成為一個優秀的人時,我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已經很久沒有問過自己,我是否優秀了。
或者說,別人認為我優秀,還是不優秀。在這個社會看來,我是優秀,還是不優秀,根本已經不關我的事兒了。我又患上了一種更深重的失憶症,連優秀不優秀這件事兒,都給忘了。
失憶,大型失憶,彷彿已經忘記了整個人間的徹底型失憶。
我選擇了快樂。於是忘記了一切,只是沿著快樂這條路,自顧自地走下去。
嗯,快樂,這個天真幼稚的詞,這個傻乎乎的遊戲。
思考使我快樂,文學使我快樂,睡不著的時候摩挲著幾句唐詩使我快樂,重建生活的哲學使我快樂,瓦爾登湖和木心都使我快樂,藝術有時候帶給我巨大的悲傷,悲傷著,竟變成了更大的快樂。
而正如你,我親愛的讀者,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的,每每坐下來寫下這幾個字的時候,就是寫完才記得自己沒吃飯的快樂。
是啊,我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一個人的心靈和頭腦,都被這些想法所佔據著,沒有空間給別的東西啦。股票,很好,公司,很好,都很好啊,可是,我這裡沒有你們的位置啦。
股票和公司,去了喜歡股票和公司的人那裡。文學和藝術,去了喜歡文學和藝術的人那裡。瑜伽和冥想,去了喜歡瑜伽和冥想的人那裡。這些事物都很開心,那些珍藏它們的人也很開心,這些人開心了,他們不想拿別人的任何東西,因為既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被拿走,並且,他根本也就不需要什麼。
在深圳見到大學的老同學,聊天,她說,你這人跟大學的時候一點兒也沒變。我說,是啊,還是隻知道吃吃喝喝,傻乎乎的。
這幾年,總算是知道了,自己什麼也不會幹,不會上班,不會創業,不會做生意,簡直都完全不會,怎麼努力奮鬥,也學不會。只能吃高興了,寫一點兒。寫餓了,再吃一點兒。
我是不能做一個優秀的人了,我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四)
在深圳的最後一天,辦完事,微信上有新朋友加我。是一位做投資的朋友,瞭解到輕鬆冥想的這個產品不錯,於是想找我聊聊。
如果時間撥回兩年以前,我還會想要把這個產品做好,做成一家更大的公司,更有行業影響力的公司,那麼此情此景,我會非常熱情。
然而此時此刻,我只能非常陳懇地告訴這位朋友,輕鬆冥想這個專案,僅僅是我自己的一些內容創作,沒有公司化發展的可能了。
他說:“那麼,這是一個兼職嗎?”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略一沉吟,忽然心中敞亮。
“是啊,我的本職工作,是一個詩人。”
我的工作,是喝茶,是望月,是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是的,這才是我的工作。這是一次徹底的承認,徹底地和解,我將不會做出一個多好的企業,也不會成為一個多麼優秀的人。是百分之百的,徹底放棄吧。
我原來以為,做詩人,真是一個異想天開的浪漫主義。
現在才知道,它是最現實的一件事。人需要非常,非常多的現實,乃至是徹底的現實主義,才可以說出這樣一句浪漫的話。
理想很骨感,現實才是真豐滿。
(五)
我和投行,還有最後一個小故事。
大學畢業之後,去了某個非營利組織工作。這個非營利組織,是某家頂級投行資助的,於是陰差陽錯的,我,竟然跑去了這家投行的實習生面試。
那是北京,一個霧霾深重的冬天。在等待大廳裡,各個學校的面試同學們都聊了起來。我說道,我剛畢業,已經在某個非營利組織工作。
有人說:“哦,是這個組織啊!我在網上看過一篇文章,是寫它們的。”
又有人說:“哦,對對,那篇文章,人人網首頁,特別火,我也看過。”
親愛的朋友,那是北京,一個霧霾深重的冬天。那是我許多年來唯一穿正裝的一天。那是我被問過的所有面試題和財務知識全部都已經忘記了的一天。
關於那一天,最後只剩下五個字,彷彿是一種宿命,一種宣判,是多年以後再回首的會心一笑。
“那,是我寫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