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桐廬,尋找中國快遞行業的聚義祕密
民營快遞之鄉
登上一層層大理石臺階後,我推開了虛掩著的門,是一扇及腰高刻著雕花的小鐵門。推門進去,是一個歐式雙層小噴泉,水池裡有錦鯉幾條,靈活地甩著肥碩的尾巴。
這裡安靜地只能聽到嘩嘩的流水聲。正門的臺階兩側種著灌木,抬頭看向這個建築的頂,有著漂亮的歐式城堡露臺和房尖。往右一看,側邊的門有一扇開著,深紅色的門板,金色的手柄,門縫間一條漆黑。
房子裡沒開燈,雖是大晴天這裡卻一片昏暗,那幾扇窗子對於這廣闊的內廳聊勝於無,只能照亮小小的一片地。牆邊放著幾把椅子,地上放著一張巨大的檯球桌和乒乓球桌,反而把這裡顯得更加空曠。
剛剛來的路上,三輪車突突突的震天響還在我耳畔餘音未散。這會兒我便在這山坳的村子裡發現了一座歐式大城堡,像大自然硬生生鑿出來的,有點誇張。
“你應該過年時候來,這時候哪會有人啊!”鐘山鄉賓館的老闆娘聽明我的來意後,失笑道。“他們總公司在上海,都在上海買房子啦,平時不回來的。”
我一路從杭州到桐廬縣,又從縣到鄉,想在這個身負“中國民營快遞之鄉”之名的南方小城尋找產業興邦的痕跡。望文生義,我以為自己將會看到快遞業深根在此的大好光景,以及無數投身快遞業的意氣青年。然而,沿途所得一一照應了老闆娘的話。
這兒看起來就是一個普通的南方小城。桐廬市中心馬路寬闊,高樓林立,到了晚上霓虹閃爍,是一富庶繁華之地。往鐘山鄉走的那條路,青山茂翠,雨氣朦朧,風景清麗,是自駕遊的好去處。從鐘山鄉到各個村莊,盤山公路蜿蜒曲折,村裡鮮有年輕人,只能看到幾個年老的爺爺奶奶佝僂著背緩緩地走著,是中國農村的典型面貌。
一家快遞公司挨著一家快遞公司,或者一個工廠擠著一家工廠,這種勞動密集型產業的粗野和熱烈,在桐廬是不太能看見的。
不過,“民營快遞之鄉”絕非浪得虛名。早在四年前,桐廬籍民營企業家創辦和管理的快遞企業已達2500餘家,全國前8家龍頭快遞企業中,桐廬籍佔4席。這裡從事快遞行業的人數以萬計。你叫得上名字的快遞,除了順豐和京東,其創始人大都是桐廬人,比如三通一達。
而這些著名的快遞企業也都選擇回報家鄉,在本地落地了一些相關專案,比如三朵花印務、圓通印務、中通之家、韻達產業園、申通產業園、君悅廣場等。這些產業為整個桐廬貢獻了數以億計的稅收。只是,那些帶著“桐廬幫”江湖氣的事物和人就像蒲公英,早就飄散各方。
桐廬歷史頗為久遠,早在225年置縣,至今已有1790餘年歷史。《方輿勝覽》記載:“有人採藥結廬桐木下,人問其姓,指桐木示之,因山名桐君,郡曰桐廬。”
桐廬地處浙江省西北部,杭州市中東部,錢塘江中游流域。它東接諸暨,南連浦江、建德,西鄰淳安,東北界富陽,西北依臨安,距杭州市區91公里。這裡自古就是水陸交通匯集之處,《周禮·地官·遺人》中說:“凡國野之道,十里有廬。”這裡的“廬”就是指古代驛站,就是古代郵驛通訊之所。
所以,當90年代,申通創始人聶騰飛離開印染廠,跳上杭州開往上海的火車送“報關單”時,這個十里八拐的山村,終於又成了通訊寄件的地標。自此開始,快遞行業的平民起義拉開帷幕,桐廬幫時代開啟。
桐廬快遞族譜
我走進的那座“城堡”,它位於鐘山鄉的子胥村。走進去後,在靠窗邊的大客廳裡,我看到巨大的沙發上有兩個小小的身影,她們靜靜地坐在那裡,沒人說話。其中白頭髮的老人是申通董事長陳德軍的外婆,這裡是陳德軍的家。
子胥村距離鐘山鄉11公里,是一個有歷史典故可回溯的村落。傳說當年伍子胥為了躲避楚王的追殺,從楚國逃到了吳國,在昭關一夜急白了鬚髮。而後他經建德越高山而走,到了歌舞一帶,以為到了吳國,便高興得且歌且舞,再後來成就了一番大業。後來這個地方叫“歌舞”,那大山腳“胥嶺”,幾個自然村合併後叫子胥村。
從子胥村一路西行到歌舞村,是ofollow,noindex">圓通快遞 喻渭蛟妻子的孃家。經過歌舞村向北,翻山越嶺進入一個叫夏塘的小山村,那是聶騰飛的家鄉,他被成為是中國民營快遞業的創始人,其弟聶騰雲則是韻達快遞的董事長。
從歌舞向南蜿蜒幾裡山路,在路的盡頭,有一個叫天井嶺的小山村,那是中通快遞 董事長賴海松的老家。而圓通快遞喻渭蛟的老家,則是在橫村鎮鳳聯村的大山裡。
幾位民營快遞老闆兒時就是生活在山坳裡不同的村落,隔著五里地或十里地,他們是兄弟、近親、發小、遠鄰。
在這些人裡,申通創始人聶騰飛是桐廬幫的靈魂人物。順豐的王衛在香港跑碼頭時,聶騰飛正躲在火車車座的下面要把報關單從杭州送到上海,南衛北飛,兩個人同一時間入了快遞江湖。而後王衛迅速在香港站穩腳跟,在深圳順豐又成了人人皆知的“老鼠會”,而聶騰飛則把老婆弟兄,鄰居同鄉都拽進了快遞業的浪潮裡。
坐在客廳裡的外婆說起來聶騰飛,稱他是她的“外孫女婿”。現任申通董事長陳德軍是聶騰飛的小舅子。“那時候剛剛有點起色,他開著輛桑塔納跑去寧波跟人籤合同,出車禍去世了。”外婆講起聶騰飛意外去世時落淚,“那時候吃太多苦頭了,每次想起來眼淚都止不住”。
外婆的回憶裡,跟著妹夫做快遞之前,陳德軍過得很敗興。陳父是一個電工,有一次爬到梯子上給人裝電,不小心摔下來丟了命。鐘山到處都是山,能種的地少,年輕人早早就籌謀生計,陳德軍15歲從初中畢業後在印染廠拉過步車,搞過裝潢,折騰了一圈一分錢沒賺著。
外婆記得,那時陳德軍欠村裡一人家兩千元,被人指著腦門罵“流氓”和“柺子”。春節陳德軍不敢回家,怕被人催債,只能趁著大半夜摸著田埂貓回家。
陳父去世沒多久,陳德軍不忍心丟母親自己一人在家種地,把她叫到杭州。陳母在杭州打雙份工,白天在服裝廠給人做飯,晚上去菜市場掃地做清潔,睡的是冷地板,吃的是偷偷在工廠裡熱的飯。
就在這時候,陳德軍的妹妹陳小英認識了同在印染廠工作的男青年聶騰飛,兩人情投意合,很快便結成夫妻。二人在印染廠工作一段時間後,與工友詹際盛一起做起了“代人出差”。
那是1993年,恰逢鄧小平南方談話之後,貿易公司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聶騰飛發現,杭州很多外貿公司需要上海辦理貨物出關手續,報關單需要送到上海,如果通過當時最快的中國郵政EMS來速遞,也需要三四天。但如果不想耽誤貨物出關,時間緊迫,報關單第二天就必須送到上海。
當時很多貿易公司都有報關員,但報關員並不願意放棄晚上休息時間拼命加班。而公司給這些人員出差的差旅費用和補貼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由此就有了“代人出差”的業務。
聶騰飛跟詹際盛瞄準的正是這個空白市場,這也是後來快遞業務的雛形,他們在上海成立“盛彤”公司,聶騰飛任總經理,後改名“申通快遞 ”。
當時杭州到上海的火車晚上八九點出發,次日凌晨三四點到,票價15元。他們決定,聶騰飛白天在杭州拉業務和接單,每份報關單收100元,晚上坐火車到上海,第二天凌晨詹際盛在上海火車站接應,再把報關單送到上海市區。這樣一單毛利70元,賺錢得厲害。
僅僅一年,申通就賺了近2萬元,聶騰飛也成了那個年代的萬元戶。後來詹際盛離開,成立天天快遞 。當然,那時候民營快遞是不合法的,申通早期就像打游擊戰一樣,沒招牌,躲郵政,每次接單就像特務對暗號。王衛去深圳的時候之所以被稱作是“老鼠會”也是如此,辦公室藏在小賣部後面,倉庫的窗戶用磚頭封死,照明燈終日亮著。
後來聶騰飛意外去世,陳德軍接手申通,而聶騰飛的弟弟聶騰雲則轉身做了韻達快遞。
聶騰飛的家在夏塘村,是鐘山鄉最偏遠的村子,藏在山溝溝裡,這裡被稱作是“中國民營快遞發源地”,離鐘山鄉的郵政局近30公里。
從鄉里往夏塘村走,公路修得平整,但盤山路曲折得很,每到轉彎處司機都要鳴笛示意。開往夏塘的公交車一共只有兩趟,早上出,晚上進,過了下午三點就回不去了。“村子裡都沒人啦,所以車少”,租車司機是這麼跟我解釋的。
夏塘村比子胥村建得還要漂亮,青山綠水,小橋人家,家家戶戶庭院齊規潔淨,別墅小樓錯落別緻。“過年很熱鬧,我們這裡是‘小香港’嘛。”村中央公園裡的“夏塘碑記”上記載著村史,上面寫到聶騰飛、聶騰雲,以及2012年收購快捷快遞的吳傳龍。
吳傳龍曾經與陳德軍一同創業,而後又加入中通速遞擔任常務副總裁,負責整個申通廣東地區的業務。如此履歷,在桐廬不是少數,輾轉幾家快遞公司,積蓄能量後,自己創業。只是能得善終者少之又少。吳傳龍收購快捷快遞時是信心滿滿的,但在今年四月快捷快遞破產。整個快遞行業已不復從前,資本和競爭完全改變了這個過去單純以勞動力立身的傳統行業。
村裡的大宅子都是空的,只有那些滿口鄉語的老人還留在家,他們習慣了這裡的生活,跟出去反而難以適應。
在這些村子裡,我幾乎不用太費力就能辨清哪個房子是大老闆的家。大老闆的家總是蓋得尤其恢弘,佔地廣闊,甚至將山採了一半來建房子。大理石、浮雕刻、噴水池和一整層的車庫。村裡人說大家會比著蓋,中國人就這樣,只要有出息了,即使不在這裡生活,也一樣要在家鄉蓋上氣派的房子,長長臉。
一個夏塘村的村民指著一個白房子,說那是山東申通老闆的家。那房子白牆青瓦連成一片,是村裡少見的中式大宅院。子胥村的一個村民說,自從村裡人腰包鼓起來後,她家的地磚生意根本不用愁,自家村子周邊的需求足以填飽小本買賣的胃。現在房子基本都建起來了,她的丈夫又打算去外地找生意了。
賓館的老闆記得,今年清明節的時候,有位老闆是直接坐著直升飛機回來的,轟鳴聲響徹鐘山鄉,“那個山溝溝他要威風一下嘛”。
春節前,所有在外做快遞的桐廬人會從四面八方趕回家鄉。所有人都記得,那時候村裡山路上的車綿延數裡,“全是豪車,一排路虎”。
外婆並不覺得寂寞,一個小時後,家對面的村食堂裡將會舉辦一場婚禮,她要去吃喜酒。村委會衛生室的大爺說,那食堂、村子裡的禮堂和公建房都是在申通支援下建立起來的,村裡的老人們每年能拿到補貼。拿藥的大姐說自己在申通的上海航空 部工作,她七八年前過去,一直待到了現在,她的兒子當兵回來後也去了申通,現在負責重慶一個快遞點的業務。
快遞業務自聶騰飛起,在桐廬,在鐘山鄉迅速蔓延開來。村裡人互相認識,你只要想做,我就讓你來。賓館老闆榮叔前幾年也動了做快遞的念頭,他與一位老闆是舊相識,聯絡上後,他去了趟深圳。“人家平時都有保鏢跟著,很氣派,但他還是會陪著我去看,我要做,他就把一個點讓我做”,榮叔得意一笑,“但我實地去看了後就不想幹了”。
榮叔說太苦了,僱人、記賬、送件,每個環節都要操心。而且幹這行要趁早,現在已經賺不到錢,“賺一毛兩毛,還要轉來轉去,太累了”。
不僅如此,快遞行業早在前幾年就開始加快直營步伐。中通、圓通前幾年就完成大分撥倉直營,申通也在今年4月收購了一批資產,包括機器裝置、車輛、電子裝置以及中轉業務資產。這對於想要做加盟的人而言,並不是一個利好,“下面的人賺不到錢了”。
榮叔留在鐘山鄉,一邊做搞裝修材料,一邊開賓館。留在鄉里的人有很大一部分都在做裝修,在快遞之鄉的名號之前,這裡以產石頭和梨子著稱。
電子商務點燃了桐廬的快遞業炮芯。
鐘山鄉里有一家農村淘寶,現在已經改名成“天貓優選”。榮叔說自家的冰箱和空調都在農村淘寶買的,他很喜歡,實惠。
那其實就是一家店鋪,店裡賣化妝品和日消品。後來農村淘寶推廣起來,店主老章就申請了。農村淘寶主要是方便給中老年人,他們不會用電腦和手機上淘寶,就可以直接來店裡,在店員的指導下下單。老章說剛開始很麻煩,要一遍一遍解釋給他們聽,後來像榮叔這樣買過兩次的人就成了回頭客。而那些年紀更大、從未進去過的依然不知道“農村淘寶”為何物。
一個曾經從事快遞業的夏塘村民聽說,聶騰雲要給自己村投資13個億,他想要把這建得更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