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對996加班制：10萬中國程式設計師拿起《勞動法》曝光IT大廠
導言： 2019年3月26日，GitHub上出現了一個叫“996icu”的新使用者。點開這個使用者的個人主頁，沒有任何資訊，很明顯是個馬甲。隨後，他新建了一個叫“996.ICU”的程式碼倉庫，直指網際網路公司盛行的“996”工作制嚴重違反《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48小時後，這個倉庫得到了6萬多顆表示讚賞的“星星”，成了GitHub有史以來星星數增速最快的倉庫（地址https://996.icu）。
3月30日，996.ICU倉庫星星數已突破11萬，並衍生出幾個周邊倉庫。其中名為“996.TSC”的倉庫尤其值得關注。這是一個專門用於儲存996.ICU活動周邊文化創意產品的倉庫，目前已有T恤、表情包、桌面桌布等開源文創設計作品。這個衍生倉庫的出現，標誌著996.ICU活動已經由程式設計師發展到設計師等更加廣泛的IT從業者人群。(996.TSC地址：https://github.com/lxlxw/996.TSC)
每天早 9 點到崗，一直工作到晚上 9 點。每週工作 6 天。這就是今天網際網路公司流行的“996”工作制。
從Google搜尋的結果看，“996”大約是從2014年開始被較為頻繁地提及。2014年4月，一名有孕在身的阿里員工疑似在加班時子宮大出血身亡，網友在朋友圈發帖時將阿里的加班制度稱為“該死的996”。這似乎是網際網路上有據可查的首次使用“996”這個詞。
一個朗朗上口的稱謂似乎給了這種高強度的加班制度以合法性，更多的企業開始要求員工實行“996”。例如河南慢跑科技的負責人郭威坦言該公司實行的就是“996彈性工作制”，且該公司的員工也認為“網際網路企業工作時間不固定已經是業界共識，這是行業屬性決定的，不能雙休也是常態”，因為“員工要與企業共同成長……加班費也就沒有支付的必要”。
據《北京青年報》2016年9月的報道，58同城“要求員工實行996工作制，不能請假，並且沒有任何補貼和加班費”，濟南浪潮集團內部的“奮進者計劃”“要求員工必須自願每週工作6天，每天工作12小時，自願放棄所有帶薪年假，自願進行非指令性加班……還要在春節、國慶等節假日無條件加班，隨叫隨到”。
不論是否實際採用“996”工作制，行業的輿論似乎存在一種導向，將“996”與“奮鬥”、“成長”等積極的屬性相關聯，營造出一種認同、鼓勵加班的氛圍，給整個行業的從業者——即使企業尚未實行“996”——都帶來了更大的壓力。承受著這種壓力的IT從業者，雖然感到痛苦和掙扎，但苦於不知道如何反抗，一直以來也沒有形成有力的行動。
不過，暗流湧動終會積累成驚濤拍岸。馬克思說，“僱傭勞動完全是建立在工人的自相競爭之上的。資產階級無意中造成而又無力抵抗的工業進步，使工人通過結社而達到的革命聯合代替了他們由於競爭而造成的分散狀態。於是，隨著大工業的發展，資產階級……首先生產的是它自身的掘墓人”。成千上萬的程式設計師每天在GitHub上勞動、在GitHub上社交，他們的怨氣終於在GitHub這個虛擬的場所爆發出來。
程式設計師可能是這個時代最神祕的職業之一。在外行看來，這些穿著格子襯衫和衝鋒衣、神情木訥的年輕人，成天趴在電腦前聚精會神地敲打鍵盤，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幹什麼。的確，程式設計師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編寫虛擬的程式碼，用這些程式碼生產出虛擬的軟體。除了物理工作場所，他們還有一個更重要的虛擬工作場所。他們的程式碼放在那裡，他們在那裡提交（commit）自己對程式碼的最新修改，在那裡和隊友協作、交流。
那個虛擬的工作場所，叫做“程式碼倉庫”（repository，或簡稱repo）。每個軟體在生產的過程中都有至少一個程式碼倉庫，有的大，有的小。大的可能包含上千萬行程式碼，有數百人在其中協作生產。小的可能只有幾行程式碼，可能只是某個程式設計師用來存放一點私貨。
這個儲存若干程式碼倉庫的“地方”就叫“程式碼託管服務”。規模大一些的公司經常會有自己私有的程式碼託管服務，更多小規模的公司會使用別家公司提供的程式碼託管服務。GitHub是全世界最大的程式碼託管服務提供商，有大約3000萬註冊使用者，託管了大約8000萬個程式碼倉庫。
GitHub就像一棟巨大的虛擬辦公樓。程式設計師們每天上班時，會先走進自家公司物理的格子間，喝茶、聊天、上廁所、看新聞……然後他們開啟電腦，走進GitHub裡一個虛擬的格子間（程式碼倉庫）。這時，程式設計師一天的工作才真正開始。
GitHub的幾千萬個程式碼倉庫中，有少部分有訪問許可權控制，只允許特定公司或特定團隊的人檢視；大部分是開放的，任何人都可以檢視和下載。從1960年代開始，程式設計師群體（至少其中的一部分人）就一直有著倡導自由、開放的精神。很多真心喜愛程式設計的程式設計師，會在工作之餘繼續編寫自己感興趣的軟體，並把程式碼免費開放給別人。這種被稱為“開放原始碼”（Open Source，簡稱“開源”）的傳統催生了很多重要的軟體作品，例如大部分智慧手機使用者每天接觸的安卓作業系統，就是由Google開源的，任何人都可以免費下載安卓的原始碼，（理論上）可以自己編譯出一個可執行的安卓版本。
經過幾十年的發展，開源軟體的影響已經如此之大，現代的軟體開發幾乎不可能不使用開源軟體。所以，在GitHub上，程式設計師不僅會跟自己在物理世界裡認識的、同一家公司的同事協作和交流，還會跟遠在世界另一端、從未見過面的開源軟體貢獻者們交流——當然這些貢獻者大概率也是跟他們一樣，是白天在公司格子間裡上班的程式設計師。
GitHub提供了很多工具來支援這些交流。比如說，如果一個程式設計師在使用某個開源軟體時遇到了困難，他可以去這個軟體的程式碼倉庫上提一個“問題”（issue），軟體的維護者大概率會回覆他，和他討論這個問題。如果他想自己修復這個問題，他可以把原始碼“分支”（fork）一份，在這份新的拷貝上做修改，然後提交“拉回請求”（pull request，簡稱“PR”）；軟體的維護者會審閱他的修改，如果覺得合適就接受拉回請求，把他的修改融入開源軟體中。
當然，還有最簡單的交流互動形式：打星星（star）。如果覺得這個倉庫很棒，想給它點個贊，滑鼠一點，就可以給它打一個星星。倉庫的星星越多，說明人氣越旺；程式設計師從自己維護的倉庫得到的星星越多，說明水平越高。
很多程式設計師每天上班時會在GitHub上和開源軟體的維護者交流，解決工作上遇到的問題；下班後則自己變成另一個開源軟體的維護者，又去解決別人的問題。很多在三次元世界木訥寡言不善社交的程式設計師，在虛擬的開源世界裡找到志趣相投的朋友，甚至變成侃侃而談的“大俠”。所以有人戲稱GitHub是全球最大的同性交友社群。
3月26日，此時的996.ICU倉庫裡還只有一個檔案，這個叫“README.md”的檔案裡只有三句話：
Empty repo only for counting stars. Press F to pay respect to glorious github.
這是個空倉庫，只用來集星星。請按下F鍵，向光榮的github致敬。（注：此處是筆誤，後來改成了“光榮的軟體開發者”。）
Suggestions and PRs are welcomed!
歡迎提建議或PR（注：拉回請求）！
Join discussion at [#20](https://github.com/996icu/996.ICU/issues/20).
在下列地址加入討論。
正如作者所說，此時的倉庫只是一個空殼，連“996.ICU”這個詞到底是什麼意思也還沒解釋。不過就像程式設計師們習慣的“敏捷軟體開發”一樣，這個倉庫在快速地演化。第二天，倉庫裡出現了一箇中文的檔案，大致的內容與前面的截圖相似。“996.ICU”也得到了解釋：
什麼是 996.ICU？工作 996，生病 ICU。
Developers’ lives matter.
從3月27日起，這個倉庫得到的星星數開始暴漲。程式設計師們在熱情轉發的同時，也本能地展現出開源精神。僅27日一天，這個倉庫就收到了50多個PR。這些PR既有幫助修復筆誤的，也有新增內容的，還有將中文內容翻譯成多種語言的。
這些接踵而至的貢獻者，在自主自發地為996.ICU倉庫添磚加瓦的同時，他們的提交動作又把這個倉庫傳播給他們的“跟隨者”（Follower。在GitHub上可以通過“跟隨”一個人的方式看到他向倉庫中提交程式碼、發起PR等動作），把“工作996，生病ICU”這句朗朗上口的口號傳播得遠。
3月28日，一個ID叫“LinXueyuanStdio”的程式設計師提交了一個PR，其中包含了一個“曝光996公司及部門”的投票功能（詳見https://github.com/996icu/996.ICU/pull/1644）。這個PR很快被996icu接納合併到996.ICU倉庫中。於是，程式設計師們的熱情再度升級：現在他們不止可以打星星，還可以發出更直接的聲音，“給黑心公司部門投上反抗的第一票”。到3月29日，這個榜單上已經列出了上百家公司，前幾家中國網友耳熟能詳的公司都有數百人投票。
目前996.ICU的熱度仍在不斷升溫，已有多個公眾號報道了這一事件。可以期望，隨著參與人數的增加，還會有新的鬥爭形式被髮明出來。
在數字化技術日益深入生活的今天，如何運用數字化技術抵抗資本的力量、發出勞動者的聲音，是個值得一直探索的問題。在過去，我們看到其他行業的勞動者運用部落格、微博等數字化工具為自己的權益鼓與呼。但真正使用數字化的生產工具生產出鬥爭的武器，這樣的案例我們很少看到。
在這一次的事件中，由於程式設計師的切身權益受到了侵害。他們拿起了自己用慣的勞動工具、聚集在自己習慣的勞動場所，然後驚喜地發現：在這個由他們的智慧和勤勞構建起來的數字空間，他們可以輕易地發出響亮的聲音。我們有理由相信，996.ICU不會是程式設計師為勞動者發聲的最後一個案例。它是一個開端，一個榜樣，值得我們更多反思和學習。
本文及封面圖首發於兩顆土逗，轉載請聯絡土逗獲得內容授權。
作者：Xokctach
編輯：小蠻妖
美編：太子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