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教授被國際晶片行業老大“惦記”,本土核心技術人才難留住?
在先進製造、智慧製造的今天,大到飛機、航母,小到汽車、晶片甚至鞋子,依靠設計師的手和筆來完成已是不可能之事;產品研發的反覆迭代,每一步都離不開計算機輔助設計。但在工業設計、模擬輔助軟體(CAD/CAE)領域,中國處於產業萎縮、投入不足、人才流失、學科凋零的困境,大量依賴國外產品。這已經對中國的國家安全、國民經濟造成潛在危害。中國的工業軟體,是否只剩下了繳械投降?中國應如何打破外國在工業設計上的壟斷?請看《知識分子》與相關專家、學者對話後的深度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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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福州大學副教授陳建利收到了一份邀請,有朋友問他,是否願意加入Cadence。
在晶片設計自動化領域,Cadence是行業老大。它和另外兩家美國公司Synopsys、MentorGraphics壟斷了全球市場的95%。凡設計晶片都要用到它們的軟體工具。
陳建利被“惦記”並不奇怪。在晶片電子設計自動化這行,他已然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2017年6月的DAC(Design Automation Conference)最佳論文獎獲得者、11月的ICCAD(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Computer-Aided Design)的CAD學術競賽冠軍,都是大陸學者首次。他還在今年1月起擔任CEDA(The Council on Electronic Design Automation)設計自動化技術委員會委員,為7名委員中的唯一大陸學者。此外,他還有一篇論文獲得ICCAD 2018最佳論文提名獎。
可問題是,這家Cadence公司——在4月時率先響應美商務部號召,對中興實施禁運。沒有它的授權,中國公司便很難設計晶片。外界大多關注了器件、智慧財產權模組的禁運,而少有人知道,軟體工具的禁運照樣一箭封喉。
如今中興雖然已解禁,但卡脖子之痛尤在昨日,回過頭看陳建利的這份邀約,多少有些別樣的意味。
如此依賴
不過,陳建利想繼續留在學界,並無進入工業界的打算。
他從事的研究稱之為“物理設計”,屬於晶片設計流程當中的一步。其中有兩大關鍵問題:如何在指甲蓋大小的晶片之上,將成百上千萬的器件(幾十億個電晶體)擺放下去?又如何將這幾千萬的器件連線起來組成電子電路?當然,這些擺放和連線都要滿足一系列苛刻條件。
將幾千萬的器件(幾十億個電晶體)排布到一塊晶片上
當年,第一個積體電路處理器只有2200個電晶體,而今任何一部智慧手機,晶片裡都集成了三四十億的電晶體。顯然,如此大規模的器件擺放和繞線無法靠手工完成。
在去年獲獎的這篇最佳論文中,陳建利和合作者提出了一種新的演算法,可以將不同倍高的單元器件快速且接近最優的方式排布到晶片上,無論是理論證明還是實測程式,都表明其最佳性。
如果考慮到晶片設計軟體工具的重要性、中國在這一領域缺乏原創性成果、中國企業長期依賴國外軟體的現實,陳的研究就很有意義。有了新的演算法突破和初步程式,商用工具的開發就邁出了第一步。
通常來說,設計方需要從上游的公司如ARM獲得器件、智慧財產權模組授權,然後再從Cadence等公司獲得設計軟體授權,設計完成的晶片“圖紙”再交給下游的晶圓廠如臺積電完成量產流片。
“從整個晶片設計流程來說,百分之七八十的時間都是要跟晶片設計軟體打交道的。可以說,在把最後方案交給晶圓廠製造之前,全部都是用這些工具進行反覆迭代的過程。” 從事機器人晶片設計研究工作的中國科學院計算所研究員韓銀和告訴《知識分子》。
長期以來,國內似乎已經習慣了花錢買授權,甚至是不花錢使用盜版,直到中興事件,才如夢初醒,原來也有花錢也買不來的時候。
多位受訪人士表示,不僅是晶片,從飛機、航母,到汽車、手機甚至鞋子,與各個行業緊密聯絡的工業設計、模擬模擬軟體已經成為支撐先進製造的共性關鍵技術,中國基本處在“人有我無”的卡脖子狀態。
“我們航空裡面要做一個複雜的外形,不管是要做樣件加工還是實際生產,還是要用CATIA這樣的國外軟體進行數字化設計,它能做高階曲面,質量非常好。”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機械工程及自動化學院副教授王偉告訴《知識分子》,在代表先進製造的航空航天領域,即使是某些龍頭企業,用的也是諸如CATIA這樣的國外軟體。
中國已經在喪失人口紅利,之前簡單的來料加工和代工也已難以維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離開了先進的設計模擬軟體,就無法實現產品開發的快速迭代,也無法實現成本的控制,只能最終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落敗。
拿設計一臺飛機發動機來說,離開先進的數值模擬軟體,幾乎寸步難行。“一架F16和同等重量的黃金是等價的,而發動機的價值,黃金也不能與之匹配。其中一個零部件級的實驗件就可能達到上千萬、上億的造價,如果純粹依靠物理試驗,估計需要做上千次零部件級實驗,才能找到合適的設計引數區間,成本基本是不可控的。” 超算無錫中心先進製造部部長任虎說。
由於正版高階軟體相對昂貴,國內不少企業靠盜版過活,而一些高階的模組無法直接購買,還需要走第三方渠道,比如在國外註冊公司再去購買。
“為什麼我們做出來的東西不如別人漂亮,或者不如別人快,一個原因就是這些工具軟體關鍵的模組不賣給你,只給你一級二級的技術,不會給你高階的技術。而隨著軟體工具轉向雲端服務,盜版也將難以為繼。” 華航唯實機器人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技術總監宋智廣介紹說,如果不自主的話,可能今天不會感到痛,但再過幾年,“會突然發現競爭對手,比如國外企業每隔兩個月就推出新品,而國內企業半年甚至一年才能推出新品,從效率上就大大落後了” 。
“沒有先進的晶片設計工具,肯定設計不出先進的晶片,這是大家的共識。” 具體到晶片設計,韓銀和這樣說。不過,真要做一款先進設計工具,談何容易。
壟斷之苦
晶片設計工具的研發基於核心演算法,可對陳建利來說,過去的甘苦,一言難道盡。
2013年,是陳建利人生中的低潮。從讀碩士開始算起,他對佈局這個問題的探究已經過了6年,可依然沒有大的突破。這一年,他想去外邊看看,離開福州,去一衣帶水的寶島臺灣。
赴臺背後還有一個殘酷的現實。由於中國半導體業的落後,陳建利無法接觸到工業界真正的需求,而臺灣地區在積體電路方面,無論是製造、封裝、測試都已經是僅次於美國的力量。在那裡,通過參加各樣的研討會,接觸學術界、產業界的人士,對於在先進製造過程下業界的需求有了更多的認識。
“像我們獲獎的論文,是在多倍高的器件(指的是器件的高度不一樣,但是整數倍,比如最小的器件是1的話,有的器件是2倍高,3倍高等等)下,引入了很多新的約束,新的設計規則,這是在先進製程的東西。你要知道別人在做什麼,業界需要的是什麼,我覺得這個蠻關鍵。” 陳建利說。通過和臺灣大學教授張耀文合作,3年之後,佈局的難題就被攻克了。
國內的晶片設計企業某種程度也有和陳建利一樣的困境。由於國外企業建立的壟斷優勢,下游的製造廠如臺積電、三星會優先與Cadence等公司交流,將最先進的庫給他們使用,一步步磨合,去解決先進製程下的設計需求。
“我們國內的晶片設計公司得不到這種細緻的溝通,沒有大規模流片的測試,只能做一些保守的設計,把冗餘儘量放大一點,這樣保證晶片是對的,但效能肯定不行。” 韓銀和說。
晶片設計軟體的研發難度已然不小,可另外一重尷尬是,雖然全球的積體電路市場有幾千億美元的規模,但是晶片設計軟體的市場不到百億美元,再加上全球市場已被三大公司瓜分,只剩下區區不到10%的市場,很少有新公司有動力去研發新產品。
在過去的“七五””、“八五”、“九五”三個五年計劃中,中國國內也曾集合了幾百人做了一個名為“熊貓”的晶片設計軟體,但一面世,美國各大公司便立即降價,將其扼殺在搖籃之中。迄今為止,包括晶片設計軟體在內的工業軟體,中國大多購自國外或依賴於盜版。
不過,即使是像陳建利這樣,考慮了先進製程,在核心演算法上作出了突破,寫成了四十多萬行程式碼的程式,可離推出一款成熟的佈局工具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在學術上,我們可以做一些理想化的假設,比如只優化兩個目標,但要真正做成供大家使用的工具,溫度、功耗等各個方面都要考慮。” 除此之外,陳建利告訴《知識分子》,這幾家大公司覆蓋了晶片軟體設計的各個環節,形成了一個全方位的產品線,一個點工具的突破已經很難撼動大公司的地位。
人才凋零
陳建利(右二)與合作者在第54屆設計自動會議上獲得最佳論文獎,也是該會議54年來第一次有中國大陸學者獲得該獎
陳建利和導師朱文興是偶然進入晶片設計領域的,他們所在的福大離散數學與理論電腦科學中心,本來專注於圖論與組合數學的純數學研究。2006年6月,中心主任範更華從《超大規模積體電路布圖理論及演算法》一書得到啟發,申請了一個973專案的課題“大規模積體電路設計中的圖論與代數方法”。自那之後,讀碩士的陳建利與導師一干就是十幾年。
起初,外界並不看好他們,進入一個新的領域需要較長時間的學習和積累,問題本身也極具挑戰。“說實話,我們做這個太累了,太難了,每天加班加點,週末也不休息,對建利我從來沒說過放棄,總是說要堅持,但其實我自己也有過放棄的想法。” 朱文興感嘆道。
這中間也有不少人選擇了退出。剛起步時,中心曾用973的經費派遣一位老師到美國學習晶片設計,但不想,這位老師最後還是做回了本行。而最近剛畢業的一位博士,也選擇了一所小學校,原因是對方給了高額安家費。
堅持到今天,陳建利可謂“十年苦研無人問”。即使在今天,他的成果已經獲得了國際同行的認可,但由於學校當初設計獎勵制度時沒有考慮到這方面的成果,也沒法獲得學校獎勵。一位本土培養的博士又是本校,十年來雖然解決了重要問題,發了重頭文章,但文章的數量總還是少;文章雖已是本領域的頂尖會議最佳論文,但不是發表在外界認為的名刊 Science 和 Nature 。
“我覺得,晶片發展最缺乏的就是人才。積體電路的研究不一定要放在市中心,它最需要的其實是人才,但是這方面的待遇好像不是太好。”陳建利告訴《知識分子》。
在這一點上,韓銀和也深有體會,他介紹說,自己培養的博士生從事積體電路的不到三分之一人,從事學術研究的更少,而碩士則基本沒有繼續從事積體電路的工作,他們都奔去了紅火的網際網路、AI、大資料、區塊鏈。
“我們國內的人才太少了,有些資料說,Synopsys公司全球員工1萬多人,我們國家做晶片設計工具的連工程師加學生不超過1000人,這些人還大部分在外企,留在國內公司的不過三四百人。” 他說。
產業凋敝、市場萎縮,就像是一個無法阻止的鏈式反應,直接導致畢業生需求減少,科研人員流失,人才培養停滯、學科凋零。如果說,工業軟體的缺失是一場災難,人才和學科的瀕死則是釜底抽薪。
轉型中的希望尚存
中國的工業軟體,是否只剩下了繳械投降?
工業軟體某種程度是整個工業知識、先進理論和工業實踐的具體體現,目的是輔助工程師去做設計和研發,中國的工業基礎薄弱,落後國外也屬正常。不過,隨著基礎研究的推進,新的認識和方法不斷湧現,設計模擬和模擬的工具軟體也有新陳代謝。
“可以說,新的理論、方法、新的軟體技術、新的計算平臺,一切都在革新中,沒有任何東西是一成不變的,任何人都不可能躺在過去的功勞簿上睡大覺而自動領先。”任虎說。
從現實看,工業軟體也處於轉型的風口,變局中蘊藏著機遇。
在晶片設計領域,受阿爾法狗(AlphaGo)打敗世界圍棋冠軍的啟發,科研人員正在試著用AI打敗電路設計師。國內外的不少研究團隊已經將人工智慧用於晶片的設計驗證、架構探索和優化,並取得了不錯的效果。
“如果把智慧和自動化結合起來,將來做一個晶片,可以基於開源的智慧財產權核組合起來,用工具自動生成,可能一個晶片做出來只要三個月時間,而不是過去的兩年。那傳統的設計軟體是完全做不到的,這裡面就有機會。” 韓銀和認為,開源晶片結合智慧化會帶來晶片設計流程的重構,必然帶來工具的變革。在商業模式上,工業軟體也將一改過去的授權,轉為雲端的服務,由賣改為租,這都為國產軟體的崛起提供了機會。
不過,完全依靠市場,可能缺乏足夠動力。“這就像波音、空客已經壟斷了市場,即使是馬雲也不敢輕易投資造大飛機。” 任虎半開玩笑地說,要破局恐怕還得由政府出面加大投入,而且還要選準團隊,投對人:“國家投資也是有擔憂,到底會不會有效果,別像光伏一樣出現騙錢的情況,也別像新能源汽車一樣出現騙補,還是要認真看一下,誰是在真正做這個事。”
宋智廣瞭解到,深耕一些細分的行業,如機器人,也有成功的可能。他還建議,即使是國家扶植也要以企業為主,作出的東西要有市場檢驗,不能像傳統的專案制,驗收通過就束之高閣。
在陳建利看來,大陸可以學習臺灣半導體發展的經驗。他希望:大陸也建立類似的積體電路設計聯盟,在產業界和學術界之間搭一座橋樑,加強交流與合作;國家應該更加重視微電子學科建設,讓學校可以教好課,留住人;也可以資助辦一些積體電路方面的競賽和暑期班,培養年輕人才。
好在一些改變讓人看到了希望。中國計算機學會CCF為了鼓勵更多的年輕人從事積體電路方向的研究,從2018年開始,設立CCF積體電路Early Career Award,專門獎勵從事積體電路方向研究、博士畢業6年以內的青年學者,陳建利是從一大堆國內名校和科研院所候選人脫穎而出的首屆唯一獲獎人。韓銀和即是推動設立該獎的CCF容錯計算專業委員會的祕書長。
十年苦研無人知。如果沒有這次的中興事件,恐怕少有人關注晶片背後的核心技術缺失,也不會關注像陳建利這樣非著名高校的土博“青椒”,也不會知道他所在的晶片設計領域,長期處在市場萎縮、投入不足、人才流失、學科凋零的窘境。
有業內人士注意到,與Cadence並駕齊驅的Synopsys,2016年一年的研發投入為3.5億美元,相當於中國政府三個五年計劃在三維CAD/CAE研發投入總和的10倍。
今年,用陳建利的話來說,可能是“人品爆發”——晶片設計頂會ICCAD共接受了他的多篇論文,並有一篇論文獲得最佳論文提名獎。不過眼下他正為招不到合適的學生髮愁,同時,像許多中國年輕科研人一樣,為微薄的工資和高昂的房價而一籌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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