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以來最具前瞻性的諾獎:用經濟學模型量化未來
2018年10月8日下午,諾獎委員會宣佈了今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
威廉·諾德豪斯(Willam Nordhaus),美國經濟學家,77歲,耶魯大學;
保羅·羅默(Paul Romer),美國經濟學家,63歲,紐約大學。
一般人可能會認為這次獎項是頒發給“發展經濟學”(Romer)和“環境經濟學”(Nordhaus)的。這個理解不算錯,但是遠遠低估了諾獎委員會思考的深度。我個人認為,這是過去10年最有前瞻性和思想性的(經濟學)諾獎,也是我們這個時代對人類社會發展面臨的巨大轉變所做出的迴應。
極簡地說,這兩位的研究可以用3個詞語來概述:經濟增長、知識創新、氣候變化。其中經濟增長是目標函式,知識創新和氣候變化是具有外部性的內生變數。
這句話怎麼理解呢?先想一下,經濟學是研究什麼的學科?對於這個話題可能有無數解釋,但是有兩個命題是永恆的,一個是“增長”,一個是“分配”。沒有增長哪裡來的分配,所以首要的命題是,人類社會要怎麼樣才能實現持續的增長,比如,創造更多的財富?
其實在人類漫長的歷史上,“增長”並不是常態。你會看到,在過去的2000年中,人類經濟增長是個極為緩慢的過程,在前面的1800年裡,人類經濟增長几乎是一條水平線,直到18世紀,也就是工業革命之後,這條增長曲線的斜率才有了第一次跳躍,人類經濟增長出現了“快速”增長;再到了20世紀50~60年代,也就是計算機和網際網路為代表的資訊科技革命開始,這條曲線斜率再次跳躍,變成了一根幾乎是垂直的直線,也就是說人類經濟增長呈現出爆發式的幾何級數的增長。(比如,公元后的前面1700年總共增長了3倍,從1700年到1940年,200多年增長了10倍,而從1950年開始到現在的70年,又增長了10多倍)
沒錯,人類脫離極度貧困匱缺僅僅200、300年曆史,衣食無憂也不過60、70年的歷史——沉迷穿越的同學可以斷了這個念想了,漫長曆史上人類社會的匱乏和貧困是今天的你根本無法想象的。
除了慶幸自己生活在當下以外,這些數字還告訴我們一些基本事實,並且得出一些關於我們未來的推論:
1)技術進步是經濟增長的根本動因,雙方會相互作用,形成幾何級數式的爆發式增長。
這一條對於目前我們人類社會的狀態具有太重要的涵義——在蒸汽/電力時代,資訊時代之後,人類社會的技術進步到了一個臨界點,人工智慧/大資料為標誌的智慧時代,幾乎就在觸手可及的“未來”。技術進步的動力來自哪裡?會怎麼具體作用於經濟增長?對這些問題的“具體的、量化的、框架性”的回答對我們下個時代的增長路徑,世界各國的政策制定都有重要的意義——而這,正是Romer的核心研究。
和人類社會經濟增長的路徑差不多一致,到20世紀50、60年代才出現了成型的經濟增長理論,以索洛Solow等人為代表的新古典經濟增長理論盛極一時,他們的模型中,資本K和勞動力L是增長的基本要素(inputs),技術進步A則是一個外生的變數。
Romer在敏銳的捕捉到“知識經濟”的苗頭,上世紀80、90年代提出兩代關於知識和創新的“內生增長模型”,他有幾個核心觀點:
“知識”是經濟增長的要素,知識累積會內生影響勞動力水平和資本回報率;
大部分技術進步源於市場激勵導致的有意識的投資行為,即技術是內生的。
創新可以使知識成為商品(比如,開原始碼、發明專利),而知識商品非常特殊,它具有使用上的非競爭性(nonrival)和佔有上的部分排他性(partially excludable),而且可以創造壟斷利潤(比如,新葯研發等)
這幾條聽上去不復雜,但是對於全球的經濟增長模式和政府政策制定都有巨大的影響力:技術進步不是外生的,而是內生於勞動力和資本之中的。教育投資、研發投資都會加快知識累積,使得勞動力素質提高,資本收益提高——正因為此,邊際投資回報率下降這個事情比傳統理論中要慢得多,增長知識累積的投資的持續增加能夠長期地提高一個國家的增長率——這對於全世界都是一針強心針,下一波技術革命的速度,下一個30年的經濟增長的速度可能會取決於我們今天的投資方向——不但國家,其實個人發展也是如此。
更重要的是,社會必須允許“創新”帶來壟斷利潤,這才能夠激勵廠商大量投資在創新活動上,加速知識累積,而這種知識會因為使用上的非競爭性,產生溢位效應,再進一步加速知識累積,這樣對經濟增長會產生多重的拉動作用。Romer在自己的模型中對這些問題都給出了極為嚴謹詳細的論證,讓很多實證研究有了理論框架,能夠給出具體的量化的分析。這些研究對各國政策都有深遠的影響,比如為什麼智慧財產權和專利的保護重要?因為這是技術進步的核心,也是經濟增長的源動力;比如為什麼要允許“壟斷利潤”存在,因為這才能加速全社會知識累積,讓知識產生外溢效應;比如為什麼要在教育上加大投入?因為這才是決定未來增長潛力的根本。
所以,Romer的增長模型是一個前瞻性的增長模型,它對過去這幾百年人類社會的增長路徑做出了很好的解釋,更為下個技術革命下的人類增長模式提供了框架性的insights——知識創新是技術進步的動力,他們通過投資的方式作用於經濟增長,而且是累進的疊加的方式。諾獎頒給他,不僅僅是因為他對過去增長經驗的總結,也不是說Romer的理論是完美的,嚴格說,這是新增長模式的開始,諾獎委員會是希望鼓勵更多的學者在研究新增長模式的路上來。
除此之外,我們還可以從剛才這條曲線得到第二個啟示:
2 )高速增長帶來的問題,比如自然環境問題,是人類社會的全新命題。怎麼將自然環境的變化和人類經濟活動的內生性關係量化測度,在自然環境的約束下,實現人類可持續增長——這則是Nordhaus的研究核心。
我們生活在一個前所未有的物質富餘年代,享受高速增長的同時,也面臨著人類歷史從來沒有面臨過的問題——自然環境問題,而氣候問題又是其中重中之重。在短暫的人類歷史上,我們從來沒有這麼多人口,這麼多工業,這麼龐大的人類活動排放出來的溫室氣體過多過快,超過了地球生態吸納他們的速度,這使得地球表面溫度升高,從而可能會導致冰川融化,植被死亡,海洋洋流劇烈變化等多種自然問題(比如,很多人認為這些年的各種颶風、地震、海洋平面升高等自然災害都和溫室氣體排放有關)。這些問題,都是直接影響到人類安全可持續發展的大事。
傳統上這些問題都是自然科學的領域,但其實他們和經濟領域有密切關係: 一方面,所有這些“排放”都是人類生產消費等經濟活動的結果,你如果要控制溫室效應,必須通過影響人類經濟系統才可能起作用,另一方面,氣候變化也會對人類經濟活動產生影響(比如,旱災會導致農業歉收,山竹颱風會造成嚴重經濟損失等)。
在Nordhaus之前,雖然有學者也提出了這些觀點,但是缺乏系統的理論框架。Nordhaus嘗試著把經濟系統和生態系統整合在一個模型框架裡,在這個模型裡,經濟活動會產生碳排放,碳排放又使得生態系統發生變化,這種變化再影響到經濟系統,形成一個迴圈流。他將經濟學中的邊際分析引入了氣候變化這個命題中,比如說,表示為減低溫室氣體排放所需要的經濟投入是遞增的,但是溫室氣體帶來的損害會隨著減排的上升而下降,所以我們可以找到一個“最優”的減排方案,使得社會淨收益最大——你到各個大學,氣象局,環保署,聯合國等機構去看,就會發現,現在全球研究氣候變化的主流工具,氣候變化綜合評估模型(Integrated Assessment Model)就是Nordhaus的研究框架。
這些研究具有極強的政策涵義。和極端的環保主義者不同,Nordhaus考慮是社會整體的成本-收益,所以建議比較溫和的減排,但是他也篤信,氣候變化對人類社會未來的可持續發展是至關重要的——我們從來沒有經歷過高增長帶來的煩惱,所以缺乏應對的經驗,所以更需要更多學者將眼光投射到這些前瞻性的全新命題上來。儘管溫室效應和減排都是非常有爭議的話題,諾獎委員會還是將這個獎項頒給Nordhaus的目的,我想,也就是是在於此。
這就是今年經濟學諾獎兩位得主的核心思想。當然,作為過去30~40年最具影響力的經濟學家,Romer和Nordhaus的涉獵都非常廣泛,對經濟增長、福利、環境、城市等重大議題都有特別深入的研究,但真正讓他們大放異彩的,還是 Romer是“內生增長理論”(The Theory of Endogenous Growth)和Nordhaus則是“氣候變化經濟學”的奠基者。
這兩個命題都是對人類未來社會增長方式的前瞻性和反思性研究,按照諾獎委員會的說法,這兩位學者得獎的原因,是把兩個人類經濟增長最根本的約束,自然資源和知識(nature and knowlege),用科學的,量化的方法引入了經濟學研究的理論框架。他們的研究,把我們人類社會對“經濟增長”,“知識創新”,和“自然環境”之間內生性關係的理解提上了一個新的臺階。